第9章 重逢（6）

嘉文在几分钟前已经离开了，他关上门，同时似乎也带走了室内唯一一点能发出声音的事物。

        而嘉文可能自己也从来没有意识到，在他走后，室内的这个两只虫居然可以一直默不作声的，面对面不说话。

        甚至连呼吸声都放轻了，似乎怕惊扰到了空气中漂浮着的尘埃。

        赫西依旧坐在原处，没动，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又再次拿下了那杯本来已经被他放下去了的茶。

        米切斯坐在他对面，不说他心里的想法如何，至少面上依旧是冷淡镇定的模样，而这也导致两个人的距离明明不远，只隔了一张桌子，氛围却像是隔了八座山都不止。

        上辈子赫西就知道米切斯的表情管理堪称帝国顶尖，他的雌君就算看见上百个异虫合起来围攻，脸上的表情都吝啬哪怕是稍微地动那么一下。

        那时候赫西常常都会想，到底有什么事情能让米尔的表情发生变化。

        当然这只是前期两个人最开始在一起的时候，赫西心里产生的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好奇罢了，后面生活久了，赫西自然就发现原来米尔根本就不是所谓的面瘫或者木头脸。

        他的脸在某些时候，肌肉会产生非常细微的牵动。通常的时候，那样的牵动真的细微到几乎看不见，你得凑得很近，距离米尔的脸，大概只有一厘米那么近。

        才会具体的观察到，那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变化。

        不过在这样的条件下，也就导致只有赫西才会拥有这样观察的机会。于是也只有赫西才能在面不改色的、米尔的脸上摸索出那么一些些，或许只是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并且你还一点都不能急躁，米尔会产生情绪波动的时间很短，你必须牢牢的把握住住那只有一秒两秒的时间。

        幸好赫西对待米尔从来都不缺乏耐心。

        很长的一段时间，赫西都会产生某种米尔是它的小昆虫的错觉，拿着放大镜，一丝一毫的观察着这只昆虫的翅膀、纹路、面部、全身上下。

        一寸一寸的，全部都没有放过。

        别人看不出米尔面无表情是在想什么，赫西却看得出，但此刻，当真实的米尔，真正的坐在他面前的时候。

        赫西却发现自己的大脑已经开始逐渐麻痹，思维也开始紊乱，甚至连视线都变得模糊。

        他发现，原来当米尔来到他面前时，他根本来不及想那些。

        赫西能感受到米尔传过来的温度，能感受到空气里从米尔身体散发出的，他美妙的信息素气味。

        甚至隐隐的能感到空气中传来的他的呼吸波动。

        这一切都让赫西感到无比熟稔。

        熟悉的将要落泪。

        喷涌而出的种种情绪堵塞在胸口一下一下敲击着不断鼓动的心脏。

        赫西其实第一时间就想要去抱抱米尔，但是他忍住了。不是因为想到此时的米尔还和他不认识，这样做可能会让他感到冒犯，说实话，赫西根本不会去关心这些事。

        他知道米尔无论认不认识他，都会允许自己拥抱他的。这是米尔对他的保证和承诺。

        赫西没有第一时间去抱抱米尔，仅仅只是因为——他没来得及。

        他的双腿像树根一样深深的扎进地面，使得赫西半点都没有办法动弹。他的大脑热切的想要立刻飞奔过去，身体却不受控制的停在原地。

        而等到赫西焦急地等了好一会儿之后，他忽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原来。一颗心还可以跳的那么快呀。

        ……

        赫西不知道自己的恐雌应激反应为什么没有在米尔面前发作，或许是真的如同赫西想要的那样，应激反应并不会对米尔产生反应。

        就像是赫西所说的那样，赫西永远都不会害怕米尔。

        或许也仅仅只是因为，他见到米尔的心情过于强烈和激动，以至于盖过了应激反应带来的负面影响。

        不过现在，他一点也不想将精力分散在这种事情上面。

        赫西坐在那儿觉得自己应该已经米尔看够之后，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打破了这种寂静的氛围。

        这句话赫西说地很慢，也很轻，同时又似乎裹挟着非常轻柔的情意。

        赫西的脸上同时也带着笑。

        他对米切斯说：“少将，非常高兴能成为你的伴侣。”

        这句话是赫西上辈子并没有说过的。

        准确的来说，这句话是在米尔离开赫西之后的很久一段时间，当他挣扎在那阴暗的泥潭出不来的时候，在经历了漫漫时光以及重重磨打后，在心间深处，挣扎着长出来的那么一句话。

        或许这个念头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扎根在赫西的脑子了，但由于各种阻碍，还有一些不适当的时机。

        可惜最终没有来得及在米尔面前将这句话说出来，所以当他此时第一次见到米尔的时候，赫西觉得他就得要把这句话说出来。

        这句话是他欠米尔的，也是欠自己的。

        赫西再重新回来之后才意识到，原来说出这句话，根本不需要寻找什么合适的时机以及恰当的场景，甚至不需要去知道当时的情绪是否达到了最理想的状态。

        原来这句话只要当你想说的时候，选择输了那就是最好的呈现方式。

        或许并没有什么特别深刻的情绪起伏，或许或许也并没有什么特别浪漫的烛光和玫瑰，或许对面坐着的人，也没有做好接受这句话的准备。

        但是只要你自己意识到，你想说这句话，你想让对方感知到你此刻的想法，那么你就要说，也必须要说。

        所以赫西说了，怀着深深的感念，同时也怀着自己对米尔的无限追忆，说了这句话。

        那是对面前的米尔说的，同时，也是对上辈子陪伴了他七年的米尔说的。

        他的米尔永远是最好的雌君。

        他无论什么时候，都会对自己是米尔的雄主而感到无比的高兴。

        ……

        赫西对面，米切斯猝不及防听见了赫西说的这句话。

        心跳再次，扑通扑通地两下。

        怎么回事？

        米切斯现在只从从脑子到心脏都是乱糟糟的，在，像团一样纠缠着的思绪里，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升了起来。

        怎么回事？

        面前的这只雄虫怎么会和而记忆里的雄虫完全不一样。

        米切斯在他的身上一点也感受不到与其他雄虫一样的傲慢与愚昧，相反的，他看着面前这位有着漆黑发丝的雄虫，望着他幽深却不乏明亮的绿色眼睛。

        他只是觉得这只虫怎么会那么的好看。

        ——怎么会有虫长得那么的好看？

        米切斯第一次觉得，原来自己的情绪还能有这样大的波动。原来一只虫仅仅只是靠一个非常轻微的动作就能捕获到他的全部视线。

        原来他优越的动态视力，不仅仅可以用来观察异虫身上的致命点，也能看清一只虫眼睫上的细微颤动，以及发丝被微风拂过，轻轻摇晃的弧度。

        甚至他手指指尖的一个轻微动作，都能将他的注意力死死吸引。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被花迷惑了的一只蜜蜂，沉醉于花的美丽和馨香，恋恋不舍的同时，也从未想过离去。

        米切斯垂了垂眼，总算摸清了自己心最深处的想法。

        原来，他想要抱一抱面前的雄虫。

        这股冲动仿佛从骨髓里蔓延至四肢百胲，几乎就快要按捺不住。

        也就是在这时，他耳畔听见了雄虫对他说了一句话。

        “非常高兴能成为你的伴侣。”

        这句话的尾音消散在耳畔，一道伴随而来的温热吐息却仿佛一路钻进了米切斯的心底。

        他想：原来成为我的伴侣对他来说是一件非常高兴的事吗？

        米切斯忍不住地想着。

        真的非常高兴吗？面前的虫没有在骗自己吧。

        忍不住稍稍抬高眉眼，将视线放在对面那只雄虫的身上，想要去亲自确认压藏在心底的疑惑。

        但当视线不小心触及到雄虫的眼眸时，米切斯又想，他应该是高兴的，应该不会是说谎。

        他怎么会说谎呢，再说，雄虫是那么可爱，相比就算连谎言也会是甜蜜的。

        ——啊，米切斯想，他好像又要变成围着花朵的蜜蜂了。

        几乎是忍着不让自己在雄虫面前露出一点可能会不好的丑态，米切斯压低着声音，却依旧不掩欣喜地回答他。

        “能成为您的雌君，对我来说同样也是一件非常高兴的事情。”

        说完米切斯立刻就想起自己这时应该献出自己的礼物了。

        但在手指碰上去的下一秒，他又迟疑了一瞬间。

        米切斯知道自己准备的是钻石。

        米切斯也知道，对于雄虫来说这些闪亮的东西，最能讨得他们的欢心。

        米切斯更知道，自己现在正装在盒子里的那颗钻石，即使是放眼整个帝国也是不可多见的上成品。

        对于雄虫来说，不可能不喜欢。

        但他就是在这一瞬间迟疑了，因为他忽然觉得这个钻石好像并配不上眼前这位、正坐在他对面的雄虫。

        喜爱钻石的雄虫们可能不会知道这件事情，但对于长期厮杀在前线的米切斯少将来说，他十分清楚，钻石是怎样获取的。

        这种表面上美丽光洁的石头，其实是从异虫的肚子里靠着能量体生出来的一种宝石。

        可能对于其他人来说这也没什么，就连米切斯自己也经常在异虫的肚子里穿梭来去，淋了满身的血液。

        通常米切斯对于这方面的事情是不会太过于介意的，军人沙场见血是一件无比寻常的事，他见多了也早已习惯。

        但是今天他不知道吃什么，心里就非常的介意那些可能曾经沾染在这颗钻石上的异虫血迹。

        米切斯可能是第一次觉得，而且异虫的血是肮脏的。

        ——尤其是将它放在这样一位雄虫的面前。

        不要说去触碰，看一眼米切斯都觉得自己可能会无法忍受。

        他得换一个礼物。

        米切斯重新将已经快要碰上的盒子放回自己的口袋里，自然而然的这样想着。

        他或许，得换一个礼物。

        但米切斯下一秒便又犯了难，因为他发现自己好像并没有准备另外的礼物，抬头，米切斯看着眼前雄虫露出的那一小半张脸。

        默默的自己开始懊恼。

        怎么办？好像他也并不想让面前的雄虫对自己产生类似于失望的情绪，或者说，比起没有礼物，他更不想让雄虫对他失望。

        想到雄虫可能会露出的那种神色，米切斯就忍不住在心里深处一股剧烈的烦躁。

        但是怎么办？他出了疏漏，他并没有准备其他的礼物。

        米切斯想到这里，眉间不由微微地皱了起来。

        而忽然的，他的视线余光里，有一样东西在眼前悄悄的闪了一下。

        米切斯下意识望过去，才发现那是他戴在左肩上的，象征着自己荣誉的铁蔷薇。蔷薇铿锵怒放与一旁庄重的将星交相辉映，闪烁出的是独属于米切斯的荣光。

        米切斯近乎是出神的望着，随后，他的眼底晕开出柔和的笑意。

        他想，他知道什么最能配面前的雄虫阁下了。

        下好决定米切斯站起来，随后来到了赫西的面前，然后摘下自己左肩上的铁蔷薇。

        蔷薇花冰冷的色泽在温暖的掌心泛出冷光。

        米切斯稍稍俯下身，不闪不避的迎着荷西望过来的目光，第一次在面上展开出了一抹笑容。

        “阁下，我将我的荣誉赠与给你。也只有它才能配得上你。”

        米切斯低头将手里的蔷薇别在了赫西的衣领上，花枝精致耀眼，非常相配，不知怎么他显得有些踌躇。几秒后，米切斯终于迟疑着说出了一句话。

        或许说，这是一句请求。

        他在请求赫西，带着对于米切斯来说，异常罕见的柔和笑容。

        “阁下，我能抱一下你吗？”

        这几个字从米切斯的嘴里吐出，通过空气传送到赫西的耳畔，似乎连周遭的温度都忍不住上升。

        带着轻柔的安抚意味。

        根本无法让人拒绝。

        对于赫西来说，米切斯在自己面前的这个请求根本也使得他无法拒绝。

        或者说他根本没有想过要拒绝。

        比起拒绝他更多想的想要的是，立刻现在马上就在下一秒，便充满热切的接受。

        这个拥抱是米切斯第一次想要的，于是也是赫西长久以来，就极其渴望的东西。

        在很久之前赫西就知道米切斯的拥抱对他来说不仅仅是拥抱，它能够在米尔的拥抱里获得为数不尽的安稳和温暖。

        同时米尔的拥抱也是独属于赫西的礼物。

        记得在此之前，赫西曾经在米切斯面前说过这个言论，但是当时却被米切斯抱着，随后被狠狠的嘲笑了一番。

        因为米切斯觉得，自己全身上下全部的东西都是属于赫西的，这个拥抱怎么能算是礼物呢？

        但他不知道，即使他这样说，赫西的观点依旧不会改变。

        他深深的信奉着这件事，赫西的拥抱就是他的礼物，不是米切斯送给自己的。

        而是虫神给予自己的一份礼物。

        米切斯认为自己的全部都是属于赫西的东西，但是他并不知道，对于来来说他并不是属于自己的一个东西或者说是事物。而是送给自己的一种恩赐。

        这种恩赐谁都夺不走，谁也带不走，这才是赫西最好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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