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宫侘

“百里晴空，你怎么来了？”洛雪哀有点意外，见他两手都没空着，还提着礼物。

        未等他回答，洛雪哀指了指旁边的周以森，又问百里晴空：“他跟你讲的？”

        “嗯。”百里晴空点头，往里面走来。

        到了季家父母跟前，百里晴空恳求道：“就让他去我那儿吧，反正我平时也闲，照顾个高中生不成问题。”

        季母看也没看百里晴空一眼，拉着旁边的季辰风：“风儿，我们去外面！”立即就出去了。

        季父也没搭理百里晴空，依然还是对韩美娟说：“反正我们季家该负责的，一样不会落下，不该我们管的，也别甩给我们。”说完也离开了。

        洛雪哀只当百里晴空是出于自己和他是朋友情义间的帮忙，立即对韩美娟说：“妈，我跟他去气象站，我去过的，那里很好。”

        韩美娟瞄了百里晴空一眼，没说话。

        百里晴空见过很多大场面，早在残酷复杂的社会人情中练就得不卑不亢了，却在来到这个慢节奏小城以后，很多原始的朴素觉知都冒出来了。比如这一刻，他忽然慌了，不知道怎么开口和韩美娟说话，思索着怎么称呼她、把自己的定位放在洛雪哀那一辈还是放在和韩美娟同辈。

        如果只是个再也不见面的路人，百里晴空会礼貌地称呼“姐姐”——喜欢被叫得年轻，看韩美娟这身打扮就知道。

        好在露露给他解了围，欢呼道：“大哥哥，你来看我的？”因为百里晴空手上带着礼物。

        百里晴空的紧张感消散了不少，这才走近露露床边，温柔地摸摸头，说道：“小朋友很勇敢嘛，都没哭诶。”

        露露可爱地回答：“哭了的，只是你没看见。”

        百里晴空笑了，说：“看来不仅勇敢，还是个诚实的小朋友。”

        “那是当然，”小孩子随便说个话，就很可爱，露露试着抓他的手，追问：“大哥哥，这都是给我买的吗？是乐高诶，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

        百里晴空把乐高给他：“你自己告诉我的啊。”边说边顺手把另外的水果和牛奶放在桌上。

        “是坐三脚猫，等我哥哥那天？”露露回忆着，“大哥哥，你还记得？”

        韩美娟和洛雪哀再次确认着：“这城里来的画家是你朋友？”

        洛雪哀点点头。

        韩美娟很小声地嘀咕着：“长本事了你，可以啊！”

        韩美娟又对百里晴空说：“诶，那个画家你，先说好了啊，住你那的房租你可得自己去问季家收啊，他们家刚才也说了会负责的。”

        百里晴空微笑地看着韩美娟，以示在认真听她说话。

        韩美娟继续道：“我家哥哥只住你的，一日三餐在学校吃，这个你不用管。他早上五点多就出门，晚上快十一点才到家，回来以后也是安安静静的。至于放假呢，是两周一放，白天我让他来这，我买饭给他，所以平时也不会打扰你太多。”

        百里晴空简单地道：“好。”

        “诶，这季家和你是亲戚还是相好的？怎么刚才你和他们家说话，一个个都对你爱答不理的？”韩美娟又好奇问道。

        百里晴空看似平淡地说：“是我的问题吧。”

        韩美娟笑着自己回答道：“哎，哪能呢，他们家一直那样，只会在店铺里卖假面笑，私下里搭理过谁、跟哪个亲戚亲近过喔。我家要是有你这么个富裕亲戚，还开什么鬼店嘞，直接跟着你发财就行了。”

        百里晴空谦虚道：“您抬举了，我就是个穷画画的，混口饭吃，哪里能带着别人发什么财。”

        “骗鬼呢，我看不出来！”韩美娟又上下打量了一番他，直觉告诉她，靠近这个人会有好处。

        “时候不早了，不如我这边先带洛雪哀同学回我那儿？明天他还要上课吧。”百里晴空请示着韩美娟。

        “行。”韩美娟应答着，又嘱咐洛雪哀，“你自己回家收拾些用的，带过去。”

        “走啦，小朋友，过几天我们再来看你。”百里晴空回头和露露拜拜。

        “好，再见。”

        车内，只有导航提示音时不时响着。

        “你怎么都不说话？”百里晴空问道。

        洛雪哀坐在副驾，却不看前车窗，而是侧身看着侧窗外，一直后脑对着百里晴空，“你有车，那之前几次，你干嘛都坐三脚猫？”

        “就觉得，三脚猫还蛮有趣的。”

        “哪里有趣？又吵又挤机油味还重。”

        “我以前都没见过三脚猫，这不来青浅了嘛，入乡随俗，就想体验一下。”

        “三脚猫只有我们这种小地方才有，大城市都是禁止的，影响市容！”洛雪哀语气颇有一种酸味。

        “哎，小朋友，你生气啦？”百里晴空觉得莫名其妙，自己好像也没炫耀大城市的意思。

        洛雪哀盯着那些倒退的绿树，傲娇道：“诶，你见谁都喊别人小朋友吗？”

        他语气依然不太好，百里晴空思索着自己是哪里惹到这个少年了。

        过了会儿，百里晴空换了话题：“渴不渴，要不要喝点水？”

        “不用。”

        “那吃点饼干？”

        洛雪哀确实很饿，一天下来，就早上勉强吃了个剥得狗啃似的水煮蛋，但他却在不知所以然地较劲，绝对不要转过头去：“不吃。”

        “那放点音乐？”百里晴空想着，大概他因着弟弟受伤住院心里难过，“你喜欢谁的歌？要不你自己在屏幕上点吧，我开车不方便。”

        想让我回头，哼！洛雪哀正准备说话。

        “咕咕——”肚子突然不受控地叫了两声。

        百里晴空笑出了声，同时转了方向盘。

        “你笑什么？”洛雪哀马上转过脸，问道，“我有胃炎，肚子总这样叫，又不是因为饿了。”

        “明明前车窗就有很开阔的视野，你非要扭断了脖子看侧边的，累不累？”

        “去哪？前面就快到我家了。”

        “下车吧，”百里晴空在小菜馆门口停下，“我们先吃饭。”

        百里晴空又补充了一句：“知道你不饿，是我饿了。”

        “那好，去吃饭。”洛雪哀跟着百里晴空进去小菜馆。

        百里晴空很快点菜，手撕鸡、香辣牛肉片、菠菜和番茄蛋汤，都是不费时的下饭菜。

        菜很快上桌了，洛雪哀刻意又把盘子往对面推了推：“快吃吧，你怎么点这么多菜。”

        “你不吃啊？”百里晴空从小木桶里盛饭放在洛雪哀面前，“一起吃呗，就当陪我。”

        洛雪哀倒不是在装，叹道：“我总是没胃口，吃了也总是吐。”

        “难道你感觉不到饿？”

        “我不知道。”洛雪哀慌张地问，“这算厌食症吗？我好怕这样会长不高，怎么办？”

        百里晴空笑道：“别担心，反正你怎么长都不会比我高。”

        “你这个人真的是——”洛雪哀哼了一声。

        “比你高的人都在三碗五碗地干饭，你不吃算了，我吃。”百里晴空夹着菜大口吃饭。

        洛雪哀看着他，这个人，怎么吃个饭，也这么全神贯注：“诶，你怎么吃得那么香，真那么好吃啊？”说完，拿起筷子开吃。

        看到他开动，百里晴空高兴了：“你担心的问题都不会发生的，我在你这个年纪啊，也总是患得患失的，等你长大了就知道，现在这些都只是些烟雾弹。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才是大事。”

        “又教育我，真讨厌。”

        很快，就有第二碗、第三碗，直到小木桶饭吃光。

        洛雪哀已经很久没有感觉过唇齿间的米饭香，他还以为自己失去味觉了。

        “怎么这里摆一个旧缸，那里又挂一面水晶珠帘？”百里晴空看着洛家的客厅问道，“你家的装修是什么风格？”

        洛雪哀在里面房间整着衣物，回答：“喔，是宫侘风。”

        “宫侘风？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个风格，哪两个字？难道是外文音译过来的？”百里晴空急于求知。

        “贵妇宫廷风和残缺侘寂风的混合，就是咯。”洛雪哀解释道，“这房子最初是按照侘寂风格造的，木桩椅、旧缸、枯花粗陶瓷，我妈妈后来还去找装修公司扯皮赔钱，说墙都没粉刷平整，整个房子看着就是破烂，这哪是装修。”

        百里晴空笑了说：“然后你爸拉她回来，费劲解释这就是他要的装修风格吧，奈何你妈妈怎么也理解不了侘寂风，又重新粉刷了墙，换吊灯挂珠帘换沙发，对吧。”

        “和你说的大致差不多，”洛雪哀拉上箱子拉链，“我收拾好了。”

        “你的名字，”百里晴空突然说，“果然和我之前想的一样。”

        “什么一样？”洛雪哀关了大门，和百里晴空一起出去。

        “物哀之美、侘寂之风，”百里晴空把行李箱放进后备箱，“你出生应该是冬天，那天还下着雪？”

        “十二月的最后一天，那天的确下很大的雪。”

        “你是摩羯座，和我的星座很配呢。”

        “你是金牛座？”

        “对。”百里晴空启动着车子。

        “你的生日是四月？”

        “为什么不是五月？”

        “四月更像你。”

        “说来听听。”

        “四月的金牛座内敛一点，五月的性格外向奔放，都比较放飞自我。”

        “你喜欢哪个？”百里晴空的随口一问散发着撩人不自知的暧昧。

        洛雪哀顿了顿，并没回答，而是又问：“四月的哪一天？”

        “最后一天。”

        “你停下车，我有点难受。”洛雪哀的胃忽然又开始难受了。

        百里晴空靠右停下，把抽纸和矿泉水拿着下车了。

        洛雪哀扶着垃圾桶吐着，艰难地说了句：“你先别过来，脏。”

        百里晴空歉疚道：“对不起啊，可能我的车技不好，害你晕车了。”走了过来，把纸巾塞到他手里。

        洛雪哀吐完了，擦了擦。

        百里晴空又把瓶盖拧开，递上去：“漱漱口。”

        “谢谢！”洛雪哀接过漱口。

        “你还好吧？”百里晴空看到他满脸苍白。

        “老毛病了，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站在夜风里休息了一会。

        洛雪哀好很多了：“这跟你车技好不好没关系，我刚刚跟你说了啊，我有胃炎，一吃东西就吐。”

        “那上次回去以后，你也这样吗？”

        “哪一次？”洛雪哀然后说，“也不是每次都会这样。”

        百里晴空忽然想到周以森说的，抑郁往往伴随厌食：“明天我们去看看医生。”

        “明天开始上课了，哪有时间，”洛雪哀又回车里了，“下次吧。”

        盘山公路绕了好几圈，气象站到了。

        “你住楼下这间可以吗？”百里晴空帮他拎箱子进来，“要是你想住楼上，我那间让给你也行。”

        “就楼下吧，不麻烦了。”

        “那好，你先去洗澡，我把床单被套铺一下。”

        很突然地，洛雪哀又问了：“是不是比你小的，你见谁都喊人小朋友啊？”其实那时候，刚坐上车那会儿不高兴，就是介意这个称呼，露露和自己在他看来，都是一样的吗？

        百里晴空从柜子里拿了新的四件套，角落处仔细压平包好，半跪着铺平整更远一边，这个姿势，要是钻到他底下会怎样。

        他会全身覆盖下来，贴合着微微发抖，抵死纠缠。

        被捡回来的宠物，也会得到主人这样的呵护。

        “你在想什么？”百里晴空拍了下洛雪哀的脑袋，“跟你说了这么多话，你倒是给个回音啊。”

        洛雪哀颇为尴尬地道：“没什么，你刚说了什么啊？”

        “想知道？”

        “嗯。”

        “说下你刚发呆时在想什么，就告诉你。”

        “我去洗澡了。”洛雪哀自责又羞耻，怎么能对他起这样坏的念头，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躺着的时候，洛雪哀忽然有种得到了好东西怕落空的失落感，哪有白受的恩惠，最后都是要拿什么来交换的，以前看故事里的人，和人交换的是性命、金钱或是爱情。

        可自己好像什么都没有，百里晴空带自己住在这里，就是因为他仗义，又不是所有人帮助别人都有目的，而且朋友之间，蹭个住处而已，就像自己每天晚自习之后绕路送程梓珊那样，是很顺手的小事。

        反正自己的处境都坏到底了，有代价就有呗，绝望之后的重新开始。

        这一晚，一觉睡到闹钟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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