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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笄礼(下)


岑静昭缓步上台,对着南向的宾客行揖礼,以示尊重和感谢。

        典仪官高唱:“三加礼!”

        孟夫人起身净手,走到跪坐着的岑静昭面前,再次祝辞:“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语毕,她拿起雪婵递来的发簪,簪在了岑静昭发髻的顶端。

        这枚簪子以金掐丝造型衬托,中间镶嵌一颗牛眼大小的黑珍珠。珍珠泛着黑色的温润光芒,和岑静昭的黑色外袍相映成趣,仿佛是黑夜里将要冲破祥云遮挡的月亮。

        底下的宾客,尤其是各家女眷,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艳羡之情。

        须知金玉易得,上品的珍珠却万金难求,这样品级的珍珠怕是宫里都找不到几颗,大长公主真是把自己的全部家当都给了这位外孙女。

        “醮礼!”典仪官的唱和声打断了所有人的思绪。

        常枝端来白玉盏,孟夫人斟了三盏酒,奉到岑静昭面前,祝辞道:“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岑静昭起身对孟夫人行礼,将第一盏酒洒在地上祭拜天地,又将第二盏酒置于香案之上孝敬先祖,最后才喝下第三盏酒。

        这时,常枝站到孟夫人身侧,岑静昭对着两位行揖礼,两位回礼。常枝走下台,孟夫人则留在台上静候接下来的仪程。

        典仪官再唱:“赠字!”

        孟夫人昂首,朗声道:“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永受保之。曰修羽。”

        她将手中的碧玉镯摘下,戴在岑静昭的手上,作为赠礼,同时又为“修羽”二子作解。

        “摩霄志在潜修羽,会接鸾凰别苇丛。”

        岑静昭郑重行礼,“修羽虽不敏,亦夙夜祗奉。”

        说着,她拿起雪婵准备好的黄玉扳指,戴在孟夫人的拇指上,算作谢礼。

        在两人即将分开的瞬间,孟夫人在岑静昭的耳边轻声道:“字由南方故人取。”

        岑静昭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南方的故人岂非就是徐十五?

        既是徐十五所托,看来苏墨的确说到做到了。苏墨这种自诩清高之人,不会受她操控,但他会敬重徐十五这样为国浴血奋战的人。

        她终于能够稍稍安心了,但她的眼眶却还是微微湿润了,只好高昂起头,不让台下的人察觉,这副模样反倒更显高傲。

        难得他还有些文墨,若他按照亡母的习惯,给她取了“廿六”或“小六”之类的字,她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她又想了想,如果他能安然出狱,叫小六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

        岑静昭愣神的片刻,大长公主已经走上台,和岑静昭、孟夫人一南一东一西相对而立,三人互行揖礼,然后起身。

        孟夫人离开,岑静昭对着台下宾客再次行礼。

        典仪官最后高唱:“礼成!”

        大家都站起身,以示恭贺。

        大长公主拉着岑静昭的手,对众人道:“洛某虽一生碌碌,却无甚憾事,唯有二孙难弃,今日承蒙诸君见证,修羽形同于本宫,修羽之言行便同本官之言行,若有不慎,亦望诸君宽仁。”

        这便是明目张胆地警告所有人,与岑静昭为敌,便是同肃嘉大长公主过不去。

        皇帝年少践祚,无论心中对大长公主有无真心实意的爱戴,但他只要有一日还需要压制和安抚宗室,就必须敬着这位姑祖母。

        其中利害在座各位自然早已知晓,嘴上真真假假地客套庆贺,心中已经开始分析与岑静昭成为敌友的利弊了。

        大长公主招呼大家到宴厅,岑静昭则先行回了自己院中休息。临走前,岑静昭的眼神和岑肆对上,父女俩都微微颔首,在一瞬间交换了信息。

        岑静昭几乎没有停留,转身离去,岑肆却看着女儿的背影愣愣出神。

        今日他的女儿正式长大成人了,明明才满十六,可他却已经记不清她儿时的模样了。

        她不像大女儿那样直爽洒脱,也不像小女儿那样听话体贴,她总是少言寡语,除了年节时磕头时说几句吉祥话,他们父女之间再也没有过多的交流。

        所以,在他的印象里,二女儿仿佛是一夜之间突然长大,从前他总以为她是受了大长公主的熏陶,但后来他才慢慢发现,他的女儿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在他不知道的年岁里,他的女儿长成了他最期待的样子。

        他曾无数次在背地里拜佛祖求真人,希望得到一个才华横溢、智计无双的儿子。如今,他的愿望实现了,只是上苍或许是告诫他水满则亏,终是不能让他圆满。

        当他终于放下执念,才发现最能和自己心有灵犀的,反而是这个未曾说过几句话的二女儿,只是一个眼神,他便知道她要做什么。

        于是,他笑着去宴厅招呼宾客,完成他要做的事。

        ———

        宾客四散,岑静曦和岑静如在原地停留须臾,按理说她们应当去内院亲自向岑静昭道贺,但两人却都迟迟未有动作。

        她们虽是亲人,亲缘却浅淡如水,甚至彼此之间还有不同程度的龃龉,况且,这里是大长公主府,她们不敢随意走动。

        正当两人犹豫不决之时,沈棠悄然走近。

        卓远侯府虽在受邀之列,但沈棠本不想出席,虽然都说兄长沈璞是因对岑静昭不轨而作茧自缚,可她了解兄长,纵使他再风流不羁,也断然不会做出霸王硬上弓的事。

        可怜她的兄长,明明被一个蛇蝎女子算计得丢了性命,却还要保全名声而声称是因恶疾过世。

        因为沈璞的丧仪草草了事,甚至遗容都不许瞻仰,以至于不少人都猜测,他是因为流连花丛而染上了暗病。

        每每想到此处,沈棠都恨不得生啖岑静昭的血肉,尤其是今日,岑静昭锦绣华服,受万众瞩目,她却只能隐忍。

        无妨,年尾已至,先帝的年号即将成为历史,明年伊始,年号更改,万物更新,新帝也将选秀充盈后宫。

        沈棠自小便知自己的命运是进宫,至于伺候的是先帝还是今上,她都无所谓。

        届时,有了皇帝的宠爱,又有侯府作为倚仗,何愁对付不了一个小小女子?

        转瞬间,沈棠的心中思绪万千,却始终记着出门前父亲的告诫——时刻留心岑静如的动向。

        她和岑静如曾经交好,甚至她也期待过两人能够成为姑嫂,毕竟岑静如性子沉静温婉,且家世不俗,虽是庶女,却是最得瑞国公偏爱的女儿。

        然而,现在岑沈两家已是生死之仇,她们只能站在家族身后,敌视着曾经的好友。

        <div  class="contentadv">        不过世家之间的恩怨大多不会摆在明面上,因此两人并未撕破脸,沈棠正想上前探探岑静如的口风。

        可惜不等她开口,岑静昭的婢女雪婵就亲自来请两位岑娘子去了内院。

        沈棠看着远去的人影,沈棠转身回了宴厅,向父亲通禀此事。

        ———

        由于没有丝竹舞戏作为消遣,众人只吃了一顿素席便离开了大长公主府。

        亲自送完宾客,岑静昭跟着大长公主回到正院,大长公主刚一坐下,岑静昭就“噗通”一声跪在她脚前。

        此刻,一身玲珑璀璨的岑静昭没有了在宾客前的倨傲,举止也没了一贯的滴水不漏,却是从未有过的谦卑和诚挚。

        “孩子,这是怎么了?快起来!”

        大长公主连忙扶住岑静昭的肩膀,岑静昭直起上半身,却仍旧跪着。

        “外祖母本该颐养天年,却为我如此奔波周旋,昭儿心中有愧!”

        大长公主上次离开仕焦,几乎带走了所有的东西,如果不是因为岑静昭突然入朝为官,她本打算终老济州,然后和亡夫合葬。

        岑静昭的确有办法徐徐图之,她既有办法让皇帝退让,就有办法让朝臣拜服。但她的千百智计和三寸簧舌,终不敌堂堂肃嘉大长公主轻飘飘的一句话。

        这便是天潢之贵,强权之悍。

        大长公主亲手拉起岑静昭,轻抚她年轻的面庞,“突然说这些做什么?可是今日哪里不顺心了?”

        见外祖母直到此刻还挂念着自己,岑静昭声音哽咽,“无甚,只是今日才知自己无用,心中一时羞愧难当罢了。”

        她扶大长公主坐到榻上,自己则坐在了一旁的月牙凳上,扶起外祖母的腿轻轻揉按。

        “从前,我以为自己学识渊博、才智俱佳,可今日我才明白,大家并未因我引以为傲的事情而对我心悦臣服,他们服的终究是我的身份。”

        她手上的动作停顿,苦笑道:“这些年我努力挣脱的那一点尊贵血脉,好像变成了一场玩笑。”

        大长公主神色一凛,突然肃容,沉声道:“你这是一叶障目,钻了牛角尖。”

        “你的出身是你无法改变的命,你的才学是你自己争来的运。芸芸众生,能占其一者已是凤毛麟角,而两者兼备者,无一不是焚膏继晷、呕心沥血方才成就伟业。你觉得自己沾了气运的光,殊不知,世间万象都离不开气运支撑。吴起和商鞅同是卫国的变法大家,两人的命运却大相径庭——商鞅使秦国成为霸主,吴起却被楚国人诛杀,所谓的变法也形同沙堡,不堪一击。这其中,气运是必不可少的一项因素。”

        “人,总是需要那么一点运气的。”大长公主布满皱纹的手轻抚着岑静昭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今日你有气运,便安心受着,他日若没有了,便一切尽靠自己。”

        “昭儿明白了,多谢外祖母点拨!”

        岑静昭豁然开朗,趴在大长公主的腿上,难得露出小孩子般的天真烂漫,但这一刻的温情却没能持续太久。

        雪婵快步走到外间,高声通报,“娘子,事成了!”

        岑静昭立刻正襟危坐,“进来回话!”

        雪婵应声而入,见娘子和大长公主坐在一处,她的面上有一瞬的犹豫,但下一刻她还是简明扼要地开口,毕竟娘子知会过她要第一时间来报。

        更重要的是,她到底是大长公主府的人,纵然心中已然偏向娘子,却不能让大长公主感觉被背叛,做奴才的大忌就是不忠易主。

        “娘子,孙不思来报,岑四娘子已经被盯上了。”

        虽然心中早有猜测,但岑静昭依然不自觉握紧了双拳,铺垫了这么久,撒下了鱼饵,终于可以收网了。

        只是这枚鱼饵是她的庶妹,无论能否钓到大鱼,鱼饵总是要被吃掉的。

        “知晓了,让人继续盯着,务必一击即中。”

        大长公主在一旁听着,脸色愈发阴冷,雪婵刚要退去,她中气十足地喊住了人。

        “等等!”大长公主摘下腰间的玉牌,“拿着令牌,找季妈妈领一队暗卫,务必一击即中。”

        大长公主最后重复了岑静昭的话,随即,她又补充道:“也务必保证岑四娘的安全。”

        “可是——”

        岑静昭刚一出声,便被大长公主抬手止住了。大长公主并未解释,而是看着雪婵责令:“接牌!”

        “是!”

        雪婵接过玉牌,连忙告退。岑静昭却听出了大长公主言语之中的深意,眼中不禁涌上湿意。

        “外祖母,昭儿又给您惹麻烦了……”

        自从大长公主决意举办今日的笄礼,岑静昭便做好了筹谋,借着今日之机打草惊蛇,引沈未坚这条毒蛇出洞。

        不过这一切她都没有同大长公主言明,因为她不想将她的外祖母牵扯进朝局倾轧之中。

        如果外祖母提前知晓,定会动用自己的力量,从而将她护在身后,可外祖母已经多次为她涉险,若这次出现意外,外祖母不仅会被卓远侯府恨上,甚至会被新帝更加忌惮。

        可是这一次大长公主没有像从前一样,慈爱地安慰心绪不平的岑静昭,而是正色直言,“我不是帮你,而是帮我的女儿。”

        说罢,大长公主沉默良久才再次开口。

        “你母亲憎恨你父亲和王姨娘母女,虽然情有可原,但她,还有你,你们都不能染上这三个人的血。岑四娘不仅是你的庶妹,更是你母亲名义上的女儿,无论她出了什么事,都是你母亲的责任。我怕她被攻讦,更怕她将来有一日会后悔。就算是我作为母亲对女儿的回护吧!”

        大长公主顿了顿,长叹一声,“我老了,也只能为她做这些了。她这一生都困在自己的愁苦里,我拉不出来她,只希望她自己能早日走出来……我也希望你能和我一样,对你的父母多一些宽容。”

        说罢,大长公主轻轻挥手,声音里透出了些许疲惫。

        “你走吧!今夜想必你还有许多事要忙,我要歇下了。路上未必太平,你安心住下,明日再回静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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