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淤泥

……

        那时的周力还经常混迹于酒吧。

        霓虹灯亮得能晃瞎人眼的“三无”酒吧中，一群醉鬼趁着酒劲儿，群魔乱舞。一个桌上皇而堂之地摆着“白粉”。吸完后陶醉的人笑得瘆人，开始胡言乱语地扯牛皮，眼看就要来一场“胸口碎大石”。

        不少人在别人的怂恿下尝尝这让多巴胺分泌的快乐。他坐在一堆混迹多年的大哥大姐中间，显得稚嫩而拘谨，却竭力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大佬样，两者这么交织在一起，反而不三不四的。

        几个人轮着吸完后陶醉着大笑，那点东西传到他手上，他关于这东西的知识在学校还是左耳进右耳出地听过一点，不太想染，就打算传给下一个。

        上一个人却贼兮兮地按住他的手，眯着一双浑浊的眼笑：“怎么了，不尝一点？”

        周力使了劲却抽不出手来，只能讪笑着：“算了。”

        那人执意按着他的手不让他往下传，下面那一个倒是急了：“干嘛呀，好了没，不吸给我。”

        那人悠悠道：“急什么，人小孩还没吸呢，”他不怀好意地笑，“怎么算了，老师教你的？”

        周力一时没说话。

        本来那群人还在毫无缘由地乐着，那人突然站起来盯着他，神色沉沉地阴阳道：“哎呦呦，要我说这读过书的就是跟我们这种没文化的不一样哈，这么听老师的话怎么没见着给你评三好啊？啊？！！”最后他猛地拿起一罐酒摔在地上，一脸戾气地看着周力。

        霎时一大桌的人目光都汇集过来，几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躺在男人怀里咯咯笑，其中有一个笑嘻嘻道：“是不是要姐姐喂你啊。”她被男人捏了一把屁股，女人娇滴滴地一拍他的胸口，“讨厌。”

        那人收敛起一脸怒意，即使刻意温声也照样凶神恶煞，活像个给自己顶上天使光环的恶鬼，轻声劝他：“尝一下，不会怎么样，你就尝一点，能有什么大事？”

        周力很想说我看你们的事大了去了。

        但又转念一想：万一只是他们吃太多了呢？

        自己只尝一点，凭着意志力，那不也就是难受那么几次，谁又说一定会上瘾？

        万一……万一他就不会上瘾呢？

        一点点粉而已。

        刚到青春期的少年，总是相信自己跟别人不一样，万分之一的幸运会落到自己头上来，遍地的灾难不会往自己身上靠，于是拿着青春年华，拿着性命去赌……

        那略显微黄的细碎颗粒离他越来越近。

        旁边的人大笑着起哄。

        “吃嘛——”

        “吃嘛——”

        需要什么累死累活的功成名就，需要什么人生节节高，又需要什么清风亮节、名垂青史的丰功伟业。

        通通不需要！

        只要一点点这漂亮的白粉，侵蚀入体，哪怕是阴沟里遭人厌弃的臭虫，也能得到神仙般的快乐！

        毕竟活在幻想里，你什么都有……

        而且嘛……

        那男人眯着眼，仿佛是静待一个灵魂堕落的恶鬼，这样他就可以去吸干那个尚且有活力的灵魂，去弥补自己没多少血肉的空壳。

        我遭人看不起，你怎么就能比我高一等？我为了这一点小东西坑蒙拐骗、费尽心思、奴颜卑膝、赔尽笑脸、露尽丑态，你怎么能就这样安然无恙？

        ——世界上怎么能有这种好事？！

        不允许！

        不允许！！！

        跟我，一起烂。

        就在这时，人群突然躁动，隐隐约约有人大叫：“条子来了！！”

        他们像是突然被掀窝的老鼠，四下奔逃，嘶吼，尖叫，声嘶力竭，还有的毒瘾发作，仍在狂欢乱舞。霓虹灯仍然在闪烁，展览着每一个疯狂的灵魂，像是地狱的狂欢。

        周力吓得往旁边跑，一个警察一膝盖顶在他背脊处，他双手被扭到背后，拼死挣扎几下。

        周力要疯了。

        他完了！

        他完蛋了！

        要是被发现手上这袋毒品，他就他妈的彻底完了！

        他挣扎得厉害，警察强行按住，霓虹灯霎时闪过，明灭几下，彻底灭了。这是固定的规矩，能让一些重要客户知道密道摸黑逃出去。

        好像有个警察叫了几声，然后几秒钟后几盏探照灯刹的亮起。

        仅仅是那几秒钟，周力把手生生抽掉一层皮抽出来，将那袋要命的东西往前面一个同样被控制住的人口袋里塞。

        旁边没有遮挡物，他又扔不了太远。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但是我不想坐牢，不能坐牢，不能是我坐牢，不能是我！！

        姜义身上被搜出毒品的时候，宛如陷入晴天霹雳中，既难以置信又暴躁不堪：“对，我是未成年人进入酒吧了，我怎么知道那里有毒品？我他妈第一次到那个地方，我就能知道那儿能吸毒了？”

        “……他们胆子大摆在明面上吃我就要看到？灯光那么黑他们长成那样我为什么要看他们？！”

        “都说了我不知道这东西为什么会在这，我不知道！！我他妈刚进去没多久，我怎么知道？！”

        几个警员面无表情：“但毒品是从你身上搜出来的，足足88克，你最好能交代清楚这88克k粉是从哪儿来的，不然你涉嫌贩毒的嫌疑很难洗脱。”

        “你们没有监控吗？！去找监控去看看！！”

        “而且你可以对我进行检测，检测我身上有没有任何毒品成分。”

        那时的凌謇已经升到副支队，他再一次调取了监控。然而回来依然是一无所获。

        这三无酒吧的监控都是些歪瓜裂枣的摆设，没有取用价值。

        凌謇当时一进酒吧一眼就看见周力畏畏缩缩地藏着什么东西，出于直觉，他直接去抓捕，但等探照灯亮起来，他手上却什么也没有，身上也搜不出什么东西。

        所以他提出这袋毒品应该跟他们两个人有关系。

        那些底层里的吸毒者这次也是运气不好，警方的目标是一场特大毒品交易案，他们只是吸毒窝点的小喽啰。

        凌謇正说要检测姜义的手指和指缝是否带有毒品成分，如果这袋毒品真的跟他有关，那么没有戴手套的手指上多少会残留一些。但尚未开展，姜涛听说这件事，直接从外省赶回来，三个小时到达临川。

        这事说到底姜涛也做得不对，他从接到消息就人力物力并施，说证据不足，工作开展时一直有人阻挠，把人保释出来，再施压，让这88克毒品不明不白地结案。

        速度快得好像姜义在里面泡一会儿就会烂掉，不能沾上一点脏。

        但其实，在泥潭里泡一下，或者泡久一些，都一样。

        都会发臭。

        他们被放出去时，消息已经传得满天飞。

        周力害怕，姜义有能为他砸几百万人情的姜家做靠山，他可什么都没有。

        于是他就开始向身边的人解释，但他不敢说得太死，他自己也心虚，于是隐隐约约，含糊其辞，只是略提几句，左右间都是那个意思，自然有人把剩下的剧情补上。

        消息疯了一样地传，尽管当时姜涛已经开始处理这些谣言，但还是不可避免地传到了姜义耳朵里。

        他自然是气不过，那天就去盛泉中学把人给打了——这事儿自然也是周力那些小弟们传出去的，然后姜义就转学走人了。

        没有解释，自然让人浮想联翩，很多人都相信姜义是真的犯了什么事儿，心虚就走了。

        至于打架，恼羞成怒而已。

        那份难以启齿的栽赃陷害就像是甩脱不掉的藤壶，压在他身上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就这样带着这些寄居者负重前行，被压得脊骨都弯下去，狼狈不堪。所以他只好戴上一张会笑的假面，把藤壶伪装成装饰，好像一切只是一笔轻描淡写的不值一提。他或许也想过要坦白痛苦，但那块藤壶跟他黏得太久，好像已经跟他的肉长在了一块。他想要显露出来，却害怕看见的人会以为他就是这般天生丑陋。

        久而久之，连当初编了这个故事的人都信了，如果不是今天，他甚至要忘记他恶意传谣前百般斟酌的恐惧，要忘了，那个手上拿着k粉的，究竟是谁。

        ·

        其实那些年的事，姜义早已远没有当初那般在意，顶多是午夜梦回之时，暗暗的如梗在喉、心胸难平。最后倒也能付之一笑，顺其东流。

        香烟的星火陡然明亮，印在他的瞳孔里，上升的烟氤氲了眸中的神色。

        他想起易梓怕是闻不得烟味，于是将阳台的玻璃门关上。

        姜义看着夜里的景色，学区这边没有夜市，已是深夜，灯火依次沉息下来，偶有路灯昏暗地来回闪烁，底下闪着树影的婆娑。

        身后突然传来门被划开的声音。

        他愣了愣，将香烟掐灭，随手拍了两下烟使其散去：“……吵醒你了？”

        易梓穿着一套比较厚实的睡衣——这还是某人强行给他套上的——不过穿在他身上也不显得臃肿。易梓刚刚睡醒，眼中闪着点水光，眼皮惺忪。

        姜义走出来几步，刚想让他回去睡，易梓突然上前几步，伸手扯住他的衣领，将他往下扯。

        姜义拦住他：“别，刚吸完烟。”

        易梓强硬地扯开他的手，一手勾住他的脖子，吻了上去。

        姜义一僵，迅速回应，但没敢吻太深。

        夜的颜色带些糜艳，深深浅浅地落在脚边，每一丝光影都刻画上颗粒的质感，恍若世人不明真相的闲言碎语。

        但还好，总是有光。

        香烟的味道还是很呛，但还属于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也可能是因为有了姜义，所以香烟味才让他能够忍受。

        易梓松开他，手指还虚虚地扯着他的衣领，眼眸如星明亮：“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所以……别在意那些事。

        ·

        第二天，盛泉中学的周力自首。而这件案子也重启了，周力指认出所有当时的贩毒人员——那些都是老手，那晚趁乱跑走。尽管其中有些人已经死了，还有一些坐了牢，一些仍旧沉醉于纸醉金迷中，不知今夕何夕。

        按照如今的改革和严惩，这件事往下牵扯的事估计要被连根带拔地挖出来，重新调查。

        这些事是易梓听林盛提的，他也没有继续关注。

        他这么忙，又没什么耐心，注意事项有姜义一个就够了。

        其实说起来，姜义跟沈佳也是那个时候熟悉起来的。之前两个人只是同学关系，要说实在有什么联系，大概就都是初中的校霸级别人物，都对对方不怎么看得顺眼。

        那天沈佳也在酒吧，那一次的毒品稽查还是她报的案，不过她没有说毒品，只说嫖娼。转头给凌謇单独的消息又是贩毒。到后来凌謇问她为什么要这样的时候，她就笑：“你们出警不是都要有记录的吗，而且几次都没成功。万一你们内部混进什么人员，查出来也这次也只是出了个嫖娼的警。”

        凌謇没见过小小年纪心思这么缜密的，有些意外，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沈佳看起来不怎么在意地抬抬下巴，一般的初中生看见警察怎么着也有点怂，她却一点也不，好像只是随口一提：“你们审讯室里那位少爷，姓姜的，他不可能做毒品生意。我在那儿待了好几个月了，第一次见到他来，倒是另一位……基本上隔三差五就要看见他一次，刚才你们捉住的那几个吸毒的，就认识他……倒是没有注意过他吸没吸，不过久了，谁知道呢……”

        她的尾音落下去，好像只是随口一提，却明明白白地意有所指。

        其实那个时候凌謇已经大致排除了姜义的嫌疑，如今又有证人和姜家作保，放出去就更加顺理成章。

        所以沈佳对这一切是知情的。但姜义没有跟其他人说，沈佳也不愿意传这个八卦，所以易梓不知道也属于正常，毕竟也没见他跟其他人聊过天。

        姜义老早就觉得沈佳不简单，但由于涉及私事，不好过问，就这么成为了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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