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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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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骏向味苑食品厂凌厂长流露了去意,凌厂长再三再四挽留。他好在无户口也无什么人事关系,便写了封情深意挚的辞职信,连当月工资都不要就一走了之。他与花园街20号的贤邻居们作别时,大家也都一再说再见。他便去向三斗坪。

        蜂桶场当年想必盛产蜂蜜,现不到十户人家,虽仍家家养蜂,但已不靠此生活了,都种庄稼和打猎。冷骏在一户姓杜的家里借住,每日无事,便也跟着去打猎。

        这天,他从上山下来,见杜家屋前坝子上站着一男子和一女孩,心想师父说师兄背药出来,连师妹也出来了!便叫道:“嘿,师兄!白燕!”

        师兄狗欢二十来岁,有张酱色的圆脸及圆嘴唇、圆鼻头,笑得很憨厚。女孩十三四岁,已略略有了身姿。皮肤被山风林叶刮得有点儿毛糙,可仍像个雪娃娃。一头秀发纷披在耳后,左右各分一绺扎成两个竹节巴盘在额头上,这更添加了她的活泼与秀气。一双大眼机灵闪烁,非单纯稚气媚气野气可比。

        女孩向他跑来:“嘻,你是我爹才收的徒弟?”不等回答,又道:“咦,你的气味,哪里闻到过?”“哈,汗臭味!”“汗臭就汗臭,我想闻!”抓着他的肩膀,把脸伸向他的颈项。“啥子气味?”他问。她咯咯笑:“狗狗气味?野物气味?说不出来!”他笑道:“白燕,你身上有股雪花的气味,香喷喷的,凉悠悠的。”她又咯咯笑:“那是梅花上的雪!”冷骏忙又对狗欢道:“嘿,我比你大,还是该叫你师兄!”狗欢笑得一脸灿烂,口里道:“是呀,是呀!”

        杜大哥对冷骏道:“你刚才叫她什么?我们都叫她雪精。狗欢要走,雪精说等你回来了,看一眼才走。你今天回来得早!”

        冷骏听说“雪精”,脑壳像被什么蹄了一下,打开道窗口,看见只银鬃的小白骡子,在虚远之乡,轻盈驰骋,她周围雪纷纷而降。他摸一摸不知真是被蹄了,还是追忆太深、太远有点疼的额头,对杜大哥笑道:“师父说她叫白燕。你一说雪精,我头脑里就一闪,这才是她的真名字!”

        杜大嫂笑道:“过去的三斗坪,雪下得小,几天就化了。从她父女俩来了以后,雪一年比一年下得大,现在雪要积两个月。她又长得白,都说雪是她带来的,叫她雪精,不晓得她叫白燕。”杜大哥对冷骏笑道:“你也说瞎话,五月间,闻到啥子雪!”

        狗欢抬头看太阳,说该走了。白燕没进过城,原说要跟狗欢进城耍。她听狗欢说走,忽地将自己小背篼儿里的草药都扣进狗欢的背篼。狗欢惊奇道:“进城,你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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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药师结过几次婚。白燕之母是跟他最久的,因不肯长住在三斗坪,互相分手。白药师不算好丈夫,却是个好父亲,连挖药都将女儿背在身上。卖银首饰的伪军官李先于夫妇的女儿翠云,颇有姿色,又念过书,都二十了还未嫁人。媒人来对白药师说李家想把女儿给他,白药师说好是好,可我一年有半年都在外。媒人说这不正好,岳父母帮你把老婆连女儿都看着嘛!事成。

        李翠云与白燕相处却好,白燕就叫她娘。白燕这次本嚷着进城耍的,半途带着爹新收的徒弟折回,李翠云暗自嗟呀,陡生很多感慨。

        冷骏另一师兄崽儿比狗欢大点,脸长,皮肤有些小疙瘩,龅门牙,络腮胡须刮了又有,始终青脸青色的,比狗欢更寡言少语。冷骏说跟他去采药,他神色迟疑。白燕说:“嘻,他会采药,药名半天说不出来。我带你去!我只会说啊,我扯药手怕疼。”便问李翠云:“娘,饭装好没有?”李翠云说:“去吧,我送。”雪精抿嘴笑。原来徒弟采药、种药,都是自带午餐,师父上山师娘有时才会送饭,看路远路近、天冷天热了。冷骏听了忙说不用。李翠云瞥他一眼:“为师妹,又不是专为你!”问雪精:“究竟送还是带?”雪精说:“他想带就带。”

        两个都穿上鞋匠肖能兵做的皮耳子草鞋。雪精布袜子裹一层又一层。冲着冷骏疑问的目光:“怕蚂蝗呗。”“蚂蝗?又不下田!”“嘻,旱蚂蝗呀,长的一卡多,小的像火柴棍儿,都是吸血鬼,比水蚂蝗还凶!”她爱将头发分出两绺,梳两个竹节巴盘在额头上,有时则盘在后边,有时或不盘。她这次就不盘,头发被吹得乱飘竖起,风小又顺溜溜披回去了,这有点奇怪,其他姑娘的头发都没这么听话吧!

        冷骏背上背篼,里面小锄头、镰刀、砍刀,另外用瓷盅装上包谷面饭和灶洞烧的辣椒,菜叶盖好了再用毛巾捆好,也装在背篼里。时已过清明。雪精领着走入一道叫七十二道脚不干的峡谷,峡谷气势恢宏,谷底积有桌面大的巨石,将水分成许多岔流,但平缓处流水才齐脚背。冷骏笑道:“好长的名字,我说不叫脚不干,叫干脚杆。”雪精笑道:“哼,夏天看嘛,这里流水才欢呢,所以叫七十二道脚不干。”“究竟啥意思?”“自己想嘛!下过雨,漫山遍野的水。想过对面,石头包上水翻腾,过不了。只好用葛藤拴背兜,人过去后,扯葛藤过水。”冷骏看谷中的路,忽而在左,忽而在右;瞻焉在前,忽焉在后。需从溪上过来过去,前进后退,所以夏季便出现雪精说的情景,叫七十二道脚不干。乃不禁会意一笑。

        雪精忽说:“药来了,这药真乖,你找!”冷骏四顾,见近旁有几朵美丽而清雅的小花,小花都是绿色的花瓣,唯花心一圈有的白色,有的淡紫色。花被三匹绿叶托着,一枝只开一朵。“好乖!绿色的花真少!”“它叫头顶一颗珠,开到路边来了,像迎接你呀!”“哈,可珠在哪里?”“珠嘛,要秋天才结呀!它还有个招人喜欢的名字,延龄草。”“吃了长寿?”“嘻,听说是神农氏采药,被蛇咬了,差点死,就用它祛的毒,所以叫延龄嘛!”“还是头顶一颗珠好听。”白燕目光像若有所思,而这时她左脸便显出个小酒窝儿。微笑道:“神农四宝,个个名字都好听:头顶一颗珠、江边一碗水、七叶一支花、文王一枝笔。”冷骏听了感慨不已,二伯就是开药店的,又是诗人,如此生动又优雅的药名,怎未从二伯口中道出过,而从这小姑娘口中蹦出来呀!

        白燕边说边行,手一指:“那不是,江边一碗水!”冷骏看这药草,独茎、圆叶,像荷叶,形如小碗,生长在坡上。“这不是江边呀,小碗里也没有看见水。”“哼,未必说江边,就硬要在江边呀?你不口渴,你口渴的时候,就看得见水了,采药人最想它!”

        他们来到一段斜坡上。雪精说:“溜沙坡,慢慢梭。”梭是摩擦着减速滑下去的意思。冷骏笑:“你要梭哦?”“哼,你才会梭呢——看你梭!崽儿、狗欢就是梭的,屁股都梭起洞洞!”冷骏乃蹦跳而下。回头看时,雪精紧跟在后,秀发上飘像匹黑绸,当她止步,又如瀑布泻下好好地披在肩上。她笑道:“哎,你蹦得好快,像一股风!”“哈哈,你飘得也快,像雪花在飘!”雪精认真道:“我不觉得呀,都说我走路像飘,我就是走嘛,连你也这样说!”“我说跟别人说,有不一样?”“就不一样。我好像觉得,你天生就知道我,我也知道你。”冷骏不禁莞尔,心想我也有这种感觉,她还先说出来!

        雪精说:“药!你看这叶子——”冷骏道:“有点像红苕叶,稀得多。”“记着,它叫朱砂莲,你挖!”冷骏几锄便挖出来,有点像芋头,疙疙瘩瘩。雪精道:“咦,你使锄头好灵便,一个当崽儿和狗欢两个,还不止!”“可能,”冷骏得意道,“现在该你讲了。”“它是顺气、补气的呢,大病以后。要用白酒蒸、晒。又叫背蛇生,冬天蛇进洞了才能采。爹听说有人采到一大背,赶快去收购,去不是,采来就是红的。要采来不红才对。那叫朱屎莲,熬水浆鱼网的。”

        他们比赛似的,在被茅草笼罩的山脊上疾走。一个想:“难得有走路跟得上我的人,还是个女孩。”一个想:“哈,终于遇上个不说哎呀,你走慢点的人了!”雪精站下道:“这种尽长茅草的山梁,有一朵云,蜘蛛香,驴含草,能治肺病呢。那种茅草、毛竹混着长的山梁,才不要去,什么药都没有。”说着用脚去拨茅草笼:“你看,这像什么?”冷骏俯下身去:“像蕨鸡,嫩的可以当菜吃。”“它就是一朵云,补肝阳,干的五块钱一斤呢。现在小,草笼里,青的不好发现,等晚秋茅草枯黄了,它还是青的,就很好采,一天采一背,加工干的三斤七两。爹教崽儿和狗欢,挖一锄起来,去泥巴时就找下一株,才快。”“你爹教师兄的话,你都听见?”“嘻,我在他背上嘛!”“哈,你是连脚都不动啊,不动手。”雪精抿着嘴笑。

        雪精指着树上藤:“像什么?”冷骏暗笑:“啥老师,回回问像什么!”口里不得不答:“像瓜藤,苦瓜、黄瓜。”“说对了,像苦瓜藤。它叫老蛇连,根入药。多年很大一块。有次一个苗子挖了鲜的,重八十斤。收购刨去粗皮,切丁,蒸熟晒干。治胃热的。嘿,传说皇帝用整个来做脸盆洗脸,除眼疾。所以又叫它金盆。”

        结果冷骏挖了块十斤重的根,笑问:“够不够,献给皇帝?”“哼,献什么献,叫皇帝拿钱买呀!”冷骏听了心头一震,感动至极,这丫头真不一般,口气比哪个都厉害!这坑他还要下锄,雪精说:“好啦,挖根绝苗,不好。挖大留小。”又道:“有次用过的竹蒸格,被人拿去又蒸馍,结果是苦的。”“不会是皇帝吧?要砍头的!”“哼,皇帝呀,就要拿他蒸!”冷骏赞许地朝她笑,她拿脑壳向他擂过来。“轻点!擂疼没有?”“哪个疼没有?”“你。”“真怪,我擂爹的胸口,都是软软的,你的胸口咋这么硬?”她伸手探他胸口,他挡着没让她探。

        冷骏问:“这里不出天麻?”伯父是开中药店的,他耳濡目染,要考她一考。“哎,天麻,除风的,风湿头痛。难得碰到天麻,要在大森林里,烂木头附近就有天麻。”

        雪精虽在出发前就说了,自己采药怕手疼,动嘴不动手,可遍坡的野果,糖梨呀、桑葚呀、草莓呀,遭刺刺得惊叫唤,也照样要去采。冷骏看她吃得满嘴乌黑,说:“你真会吃,衣服一点不脏。”她扑哧笑:“雪精嘛!”冷骏不禁看看自己身上的泥巴,又想起山民大都脏兮兮的,连师母因为做事衣服也免不了弄脏,她却一尘不染,不知怎么做到的?

        雪精择处空阔明亮的林子,把在挖药的冷骏叫过来吃饭。冷骏见她身上有块白光,闪一下不见了。知其所以然,还是脱口而出地戏谑:“哈,你身上有只鸽子!”她抿嘴一笑,不接他的话茬,问:“你说,这叫什么林?”结果启发半天,冷骏都说错,老师只好道:“这叫亮脚林!人好走,亮开的,没有楂楂哇哇。”冷骏筷子一指:“那不是楂楂哇哇!”“嘻,那是药!叫云阳霍,‘有人找到云阳霍,十个枯痨九个活’。”“我还说是韭菜呢,比韭菜大蓬——医什么枯痨?”雪精不答什么叫枯痨,却道:“它又叫万年粑,根怎么都晒不干,软的。”“哦?”“亮脚林还长九子连环草,是治九子烂疡的,疮毒。”冷骏知道云阳霍是医妇科病的,女子停经、月经不调之类。他这倒不是考她,顺口问了一句。

        “亮脚林,名字取得好!”冷骏对采药人所取名字还在玩味。“那相反的叫什么?”他又成哑口巴。“叫毛脚林!毛脚林长老惯草、人头发、隔山翘、勾藤。风湿麻木老惯草。人头发医跌打损伤,打得在地下爬,离不了人头发。”雪精授徒之声真个是嘈嘈切切如急雨,大珠小珠落玉盘。

        授徒毕,饭也吃完了。雪精提起先前的话头:“真好笑,你说我身上有只鸽子?”他发起窘来,他因“口误”被问倒,还是头回。“刚才摘刺梨把衣袖挂破了,”她咯咯笑着,把外衣脱了,只穿件汗褂儿,把挂破的腋窝翻给他看。这弄得他更不好意思了,持续着张口结舌的状态。“嘿,”她继续说,“听说你针线好,过去狗欢、崽儿的衣服都是娘补,现在你给他们补。狗欢还说你自己说的,补衣服可以不用针线。我不信,你补来我看?”把衣服一推塞在他怀里。他反而像得到了解放,从窘态之中。他把衣服放下,走开片刻,回来手上针也有了,线也有了,妙在针上还有个针眼儿。他在雪精啧啧称赞声中,很快飞针走线。免不了胡思乱想,有啥补头呀,能有梨花由此绽开,有小白鸽由此飞出,才真是妙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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