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冤家聚

古蜀踞西南天险，地形坎坷，多奇峰异水，人言蜀道难行。一道天堑深壑将蜀地一分为二，称之蜀北与蜀南，而这道深不见底的沟壑两端，山水形貌颇为古怪稀奇，鲜少人居。

        天堑以南乃六座窄高山峰，形似半合的猿掌，名为“六指峰”；以北则是七座山环抱而立，状如浑圆，圆心处有七条铁索长桥，分别通往七座山峰。

        前朝回鹘战乱时，军士们护卫百姓一路南逃，退战至此天堑，史载敌兵火烧七山，时值春日雪化，天堑底下水涌成河，军士以肉身为桥，使数千百姓渡河逃至六指峰，而后与敌兵在天堑以北的七座铁索桥上浴血奋战，无一生还。

        相传此军中多乃隐姓埋名的江湖侠客，救国于危，救民于水火，义薄云天而不得留名史册，蜀人感念，将他们与敌军决一死战的那七座铁索桥命名为“七绝桥”，断绝生老病死爱恨欲七苦，望英魂早登极乐。

        六指峰与七绝桥，自此便为江湖中人所盘踞。

        蜀南六指峰山水奇诡，滋生出许多珍稀药草，乃天下之最，渐渐集聚起一批专门制毒、解毒的蜀人，毒术极其厉害，“天下奇毒出六指”之说便由此而来。

        而蜀北七绝桥因天险坎坷，人迹罕至，只有少许江湖怪人方才隐居于此，不多不少，刚好七个。传闻此七人性情古怪至极，偏又武功高强，多年来凡有擅自闯入七绝桥者，皆悄无声息地粉身碎骨。而‘绝爱’，便是那其中一个怪人。

        凌渊道长与他如何相识相知，世上已经没人再晓得；因绝爱嗜酒如命，便多猜测二人是以酒结交。揭谛海大浪滔滔那日，凌渊道长将葆光剑托付于绝爱后便跳海自尽，绝爱之名本在江湖中流传了一阵子。孰知没过半月，太傅阁的比武选贤便轰轰烈烈拉开了序幕，再没有人去关心葆光剑之事。

        六指峰大瀑布之下，约有五、六十个服饰各异的江湖男女正聚集在一块巨石旁，站的站、坐的坐，皆一副焦头烂额的模样，群龙无首，骂骂咧咧。

        当先的是那八大帮会之一的飞鹰帮帮主崔半掌，矫健生猛、面如恶煞。此人流寇出身，本名崔老五，后来金盆洗手自断十指，双掌都只剩一半，便有了“崔半掌”之名号。“半掌半掌，摧心十丈”，说的便是崔半掌自创的独门功夫“夺心掌”。

        他残缺双掌外紧包着一层铁硬手套，形似拳头，乃江湖中武器锻造第一的“神兵妙铸，山庄老人”夏羲，花费七七四十九天所淬造，与崔半掌的残掌贴合得毫无缝隙，如同一体。崔半掌一掌打出，定会将对方的身体击穿个窟窿，一颗心脏蹦离在外足有十丈之远。

        只听崔半掌叉腰怒骂道：“妈巴羔子的，死妖女真是精明得很，自己不敢去七绝桥夺葆光剑，倒教我们去送死！这下好了，咱们误入六指峰，到处都是毒蛇、毒虫、毒草，半步都走不得，如何帮她去找绝爱？”

        他身后一众飞鹰帮的彪形大汉，皆身着杂色布衣短打，人人手持着象征身份的飞鹰柄双刀，附和道：“就是，就是！妖女实在可恶！”

        就在飞鹰帮众人旁边，席地而坐着十几个青绸衣、腰佩长剑的澜沧派弟子，为首的是副掌门姚朴棠，其人神清目秀，仪态娴雅，正带领着众弟子打坐调息。

        半月前，掌门杨玄都带着长子杨珏前往太傅阁参加比武招亲，门派里的大小事务便都由姚朴棠暂理。青剑宗掌门何一剑即将五十大寿，姚朴棠领了些弟子依礼数前往青城山拜贺，碰巧在路上遇到特地从关西赶来祝寿的崔半掌，还有几个南蛮那边精通暗器的苗哥苗妹，一行四十余人在客栈相会，便相约着同行。

        孰知一踏进巴蜀，便中了那神娲宫妖女金琯的暗算，众人皆喝了放有剧毒“莲花台”的水酒，十二日内若无解药，便会痛苦毙命。

        这种事情颇不光彩，众人心照不宣，皆未宣扬，而是从了那金琯，答应替她上七绝桥找到绝爱，但决不插手神娲宫争夺葆光剑的事情。途中又遇到十二个身穿白纱裙、头戴短笠的飘逸侠女，为首的女子自称“江北王官”，道是也中了金琯的暗算，要到七绝桥去找绝爱。

        澜沧派、飞鹰帮、南蛮苗人、江北侠女，四拨人齐聚巴蜀天堑，却因山雾浓重而迷了路，误入六指峰中，被困在竹林已逾两日，动弹不得。

        “加上路中耽搁的几天，再有六天就是毒发的日子咯，这可咋子办哟。”手脚颈腕挂满银饰、脸描五彩的苗哥焦愁说道。

        崔半掌冷哼一声：“要不是你们几个蛮子胡冲乱撞，大伙儿至于爬错山吗？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拿着罗盘净往死路走，我看你跟那金琯是一伙的吧。”

        苗哥噌地站起来，雄赳赳指着崔半掌：“你个龟儿子还敢说老子，大字不识就指到那个‘七竹涧’的石头碑碑说是‘七绝桥’，老子这才往南边走的。”

        姚朴棠出来打圆场：“二位莫急，二位莫争。事已至此，咱们还是先想想……”

        话音未落，便被苗哥身旁的苗妹打断：“你这秃老壳，明明晓得那石头碑碑上面写的不是七绝桥，为啥子不说喃？”

        姚朴棠叹气：“从前未曾来过此地，哪晓得七竹涧是六指峰的地界，不是七绝桥呢？见你们那般胸有成竹地往前走，便随了众，一失足成千古恨呐。”

        崔半掌道：“说到底还是怪那金琯！”

        白裳侠女们冷笑反驳：“若不是崔帮主贪图吃喝，荒村野店也敢买一坛子水酒，大家也不至于中毒。”

        这一茬事被提起，崔半掌顿时成为众人指责的焦点。至于这些白裳侠女为何会知道与飞鹰帮、澜沧派及南蛮苗人相遇之前所发生的事情，却无人来得及细思了。

        到了天堑之下，宋莳萝老远就听到幽深竹林中传播而来的骂架声，好奇心如潮，闷头便往前窜，顾延之拉也拉不住，之前嘱咐过她的“六指峰中遍布奇毒，小心走路”全被她抛在了脑后。

        待走近瀑布巨石，只见四拨江湖人正闹作一团，一群人中间夹着一个瘦高瘦高的白脸书生，正在极力拉架。

        那白脸书生便是太傅阁的慕容仪，听说宋莳萝被夜修罗劫走以后心急如焚，硬要随沈清酒三人去寻找小师妹，遭到无情拒绝，一横心便独自上路，昼赶夜赶，竟比沈清酒一行人还要早来到六指峰外。听闻里间争吵声，立即赶过来仗义执言，混乱中被这个扇一巴掌、那个给打一拳，早已是鼻青脸肿，却仍坚强着劝架，其仁心感人肺腑。

        宋莳萝一见慕容仪，便知是父亲派来逮自己的，扭头就跑。那慕容仪竟发现了她，高声呼着“师妹、师妹”，扔下众人欣喜地奔跑过来。

        宋莳萝连忙躲到顾延之身后，藏起一张脸不去看慕容仪。慕容仪隔着顾延之伸长脑袋，追逐她的视线，喜道：“师妹，我终于找到你啦！快随我回太傅阁去，师父挂念你得紧啊！”

        宋莳萝哼道：“他挂念着骂我罢！仪师兄，你就当没看见过我，快走罢，我给你烧高香！”正说着，冷不丁被人抓着衣领一把拎起来，回头一看，竟是沈清酒一张大臭脸。

        他讽刺道：“我的臭妹妹，这次可跑得远了，跟着美男子走就这么头也不回？”却不动声色挡在了宋莳萝身前，暗暗打量那和她同行的男子。

        他真是夜修罗？

        顾延之尚不知宋莳萝撂话给家里她随“夜修罗”而走，此刻自己身份已暴露，面对沈清酒便也坦坦荡荡。

        沈清酒明白这一层关窍，假意不识顾延之，对宋莳萝道：

        “人家辛辛苦苦送你到六指峰来，一路上你玩也玩了，闹也闹了，该跟我们回家了罢？”

        宋莳萝一听，摆出要哭的架势。趁沈清酒不备，小猴儿般窜进瀑布下的人堆里，有模有样地搭起话来。

        “就是嘛！你们怎么误进六指峰了呢？都怪那妖女！”

        崔半章接话道：“妖女可恶，这帮人也好不到哪儿去，一个个蠢笨如猪！”说完忽觉不对劲，眼前这个粉衣圆脸的小女娃……是从哪儿钻出来的？

        宋莳萝在众人狐疑的眼光中泰然自若，面色严肃道：

        “为今之计，还是尽早离开六指峰要紧！”话锋一转，问，“你们没事去七绝桥干嘛呀？”

        “还不是为了葆光剑！沈泽山庄那沈清酒，许诺将葆光剑交给七绝桥的绝爱，可妖女又非要夺剑，设计陷害了我等，要我们替她去找绝爱。老子哪里知道那怪人在哪儿！”

        宋莳萝挂上一抹神秘笑容，走到这一群江湖人中间，负手望天。

        “天意，天意！”

        她拍拍崔半章的肩，颇沉稳地说道：“老头，天助你们，沈清酒就在此处！他可引路你们找到绝爱！”

        话音刚落，便见沈清酒等人跨步而来。听闻这帮人要自己带路，替金琯找到绝爱，沈清酒连连摇头。

        崔半掌哼道：“沈少庄主不带咱们去找绝爱，那就是眼睁睁看大伙去死！沈泽山庄不一向号称‘救济天下英雄豪杰’吗？令尊沈荆南这么多年为江湖做了多少好事情啊，连黑风寨的一窝山贼都曾大义收容，少庄主不会连咱们江湖正道的忙都不帮吧？”

        早些年还是流寇的时候，崔半掌与黑风寨结了血海深仇，好不容易明里暗里相助朝廷端了黑风寨老巢，追得那大当家黑无命狼狈逃窜，谁知一转头，那黑无命便躲进了沈泽山庄，而沈荆南竟欣然接纳，最终放虎归山。这笔账他憋在心头许久，对着沈清酒自然没得好气。

        那苗哥苗妹一听说沈清酒与七绝桥上的人有交情，顿时一扫阴霾，与飞鹰帮众人一同催赶着沈清酒去带路。

        沈清酒刚将葆光交与绝爱不久，何况绝爱是受了凌渊道长的托付而守护葆光剑，自己如今竟要带着一群夺剑的人去找他，这算是什么道理？而若不相助这些人前往七绝桥，沈泽山庄便要落人话柄，搞不好成为众矢之的，被划到神娲宫一派去，自己便是欺师灭祖了。不仁不义，两头都是罪。

        正两难之际，只听那松树下的白裳侠女幽幽说道：“沈公子不必为难，只需将大家引上正路便可，进了七绝桥，咱们又不插手神娲宫夺剑之事。金琯一来，把解药给了大家，也就散了。你对绝爱心中有愧，便帮着他对付金琯就是。”

        她言之有理，句句恳切，赢得众人一致叫好。一身白纱裙如仙高洁，发髻高挽，戴一顶短笠，脸上蒙着一块鲜艳红绸，竟有点睛之效。

        沈清酒抱拳问道：“不知姑娘芳名？”

        “江北蓬莱峰下，王官。”

        一阵春风掠过，竹林间叶声如涛，密密一群人穿梭在广袤翠海之中寂静前行。

        沈清酒带领众人原路折返，仅小半天时日，便抵达了七竹涧石碑前。

        苗哥“咦”了一声，道：“不对头哦！我们来的时候，这块石头碑碑前面才没得这个石门。”

        眼前三扇拱门凭空而出，就像是从地底下生冒出来的一样，拦在路中央，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说是门，中间实则空空阔阔任君来去，白石所造，石身刻满黑鱼纹。

        沈清酒道：“诸位定是没有入峰令就擅自闯入了，被那守山人布下机关，有进无出。”

        三座大开的空门，谁知何为生门，何为死门？崔半掌心中有意拉出三个飞鹰帮的帮徒去试路，四周一打量，发现姚朴棠等人似乎都没有牺牲谁去以身试门的打算，倘若自己贸然提出，定会被骂做不仁不义，便闭紧嘴不说话。

        白满川素来对机关暗器一类颇有研究，此时只身走在人前，靠近了那三座大石门。只见他时而掐指演算，时而用树枝在地上画图推敲，如此半晌，他面色稍霁，拍衣起身：“走中门巽位。”

        众人依言，两三成行并排走过中门。慕容仪显然也演算了一番，心中却留有疑惑，不信白满川能算得如此准又如此快，从路旁抱起一块半人高的石头，用力向侧门扔进去，只听嗖嗖两声响，石门前后的地下迅速刺出数根毒枝，劲力之强，竟将石头刺了个对穿。慕容仪打个冷噤，乖乖地随众走往中门。

        眼见人都要走光了，宋莳萝还留在原地打转，既想去七绝桥上凑热闹，又怕顾延之走掉，自己下了七绝桥以后定会被沈清酒他们押回家去。于是她一面翘首向石门走去，一面又拽紧顾延之。

        顾延之不愿去七绝桥耽搁，他已然在长安逗留过久，得尽快上六指峰取走瑶池冰莲。石门前，顾延之蓦然止步。

        宋莳萝诧异回头，而顾延之一挽手，便挣脱了她。

        “你走罢。”

        他转身离开，宋莳萝快步追上，央求道：“顾延之，你行行好，别丢下我呀！”

        顾延之抿唇不言，兀自往前走。宋莳萝见他如此决绝，心中生起闷气，一掌锤上石门，正按在一朵黑鱼纹上。她一句“顾狗屁”还没骂完，只觉脚下一空，瞬间不见人影。

        顾延之听到那句没叫完的话立马回头，闪电般跃至石门前，扑身抓住宋莳萝，却与她五指相擦而过。

        顾延之想也不想，当即随她跳进那深洞里去。

        众人听到声响，纷纷回头，沈清酒拾起大洞旁一支珠钗，大惊失色：“宋莳萝误触了机关！”

        白满川一把拉住不管不顾要跳进洞里的沈清酒，斥道：“冷静！”他回身看一眼那似乎深不见底的大洞，复又稳住沈清酒，“倘若下面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你去了又有何用？我拿手这些机关，这就去寻莳萝，你安心将大家带出六指峰，不要自乱阵脚。神娲宫那边说不定还有埋伏，此去凶险，凡事莫忘镇定。”

        他眼神坚毅，沈清酒渐渐稳定下来，似是获得了他的力量。兄弟二人握掌作别，白满川翻身下洞，焦嵩与慕容仪担忧宋莳萝至极，亦随之跳进。沈清酒怔站片刻，稳下心绪，继续带领众人前行。

        他脚底如踏风，看似快，实则乱。王官察觉到沈清酒心底那份刻意压制的慌张，走上前与他并肩，轻轻按了按他手腕，低声道：“有什么好怕的？”

        沈清酒看一眼她，些微笑笑。王官接着道：“沈公子虽不是什么好人，看样子却是一位好哥哥。”

        沈清酒回道：“王官姑娘虽不是什么坏人，说话却刻薄得很。”

        “哪里哪里，实话实说而已。”

        “谦虚谦虚，姑娘名符其实。”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对却又和和气气之貌。不知不觉中，沈清酒已然放松下来，竟有心思语夹调戏，王官便闭口不言了。

        走出六指峰时天色已晚，天堑深壑之上，众人席地而眠，披夜空为被。

        那苗哥苗妹带有一个六岁小女，此番一直跟着大家风餐露宿，却极少哭闹，很招王官喜欢。小苗女从爹妈怀里钻出来，偷偷踱到王官所躺的树下，拍拍她的后背叫醒她。

        王官揉眼回头，却越过小苗女细细的脖颈看到了对面树下的沈清酒——

        他眼光璀璨，周身舒展在月色下，嘴角衔一抹笑，朗朗迷人。

        王官很想骂他，却不敢开口，因为辨不清他是在看她，还是看她身后那轮长河托举的月亮。她便只好当作没看到，问小苗女：“你不睡觉来找我做什么？”

        小苗女神秘兮兮地一笑，摇摇头，又点点头。她弯腰在王官耳旁，用天真的声音悄悄说道：“那个哥哥要我告诉你，你脸上蒙着红绸不漂亮。”

        王官一愣，心间隐隐发笑，道：“你跟他说，我摘下红绸更不漂亮。”

        她挑起眉望着小苗女跑向沈清酒，未几又噔噔噔跑回来，带来沈清酒的话：

        “他说：漂不漂亮，他说了算。”

        王官被气笑，思索片刻，遣小苗女去答复：“你告诉他，看过我相貌的人都得死。”

        这一回，小苗女没有再回来。

        月色映上横纵繁叶，辉煌灿烂，树的轮廓像发光一样。沈清酒在树下起身，径直向她走来，天堑长河哗哗流水声像极莫名而来的心跳。

        一片静谧中，他俯身于她面前，伸手去揭她面上红绸。

        “我来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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