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七十六章过往（三）

金色的暖阳穿过门牅间的狭缝照进练武室，室内响起一阵阵清脆的声响。

        这是燕太子丹之子姬夜作为奴隶被送至公子府的第三日。此时，在秦将蒙恬的注目下，手握木剑的两个少年正在进行着军演比试前的训练。

        一身玄色服束的扶苏抬起右手护腕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旋又吃力地挥动着手中的木剑，刺向对方。

        在他面前，是嘴唇皲裂、满脸刺伤痕迹的姬夜。只见他像任人宰割般半垂着脑袋，飘忽不定的目光向四周游移着，彷佛是在探寻着什么。

        面对秦国长公子接连不断的攻击，姬夜也并没有专心去接，而是任木剑一次次越过自己的防御，击打在脸上或者身上。

        在被送往秦国的路上经历了那么多折磨后，这一点痛感对他而言已经算不得什么。

        “父王说，与人对战，最重要的就是专注！”

        就在他分神之际，力道十足的木剑划破他的脸颊。

        他一边紧握着没有能成功防御的木剑，一边伸手捂住了脸上的伤口，目眦欲裂地望着眼前咄咄逼人的扶苏。

        突然间，他感到身后升起一道凌厉的寒光，这寒光令他战栗发怵。

        毫无疑问，那是蒙恬在身后注视着他，只要他敢对面前的少年有丝毫不敬，就会马上被其斩杀。

        面对着姬夜的怒意，扶苏不慌不忙地收回木剑，嘴角噙着几分蔑视的笑意道：“你不肯认真地陪孤练剑，不会是在想逃跑吧？”

        姬夜低着头，局促不安地吞了口口水。既然心事儿已经被人看穿，他还能狡辩什么。可根据这几天的观察来看，他自己是绝对没有能力逃出去的。别说是逃出去，就算是稍微在比试中动一下眼前的这个该死的秦人，他也会立马丢掉小命。

        就在这时，身着武士装束的芈安推门走了进来，他端着盛满水的夔龙纹玉壶，谨慎地行至堂中置放酒水的案几前。在将玉壶放下后，芈安不自觉地摸了摸右手手掌上的数道伤痕，这是前几日因为欺负扶苏一事被大伯父芈启发现，挨了藤条留下的，他想，要不是扶苏告状，大伯父怎么会知道自己欺负了他。

        他转过身望着堂中一脸风轻云淡的扶苏，突然间就怒火中烧起来。很快，似是想到了什么般，他将目光缓缓投向了站在扶苏对面的那燕国小子身上，嘴角闪过一抹危险的笑意。

        另一边，扶苏见姬夜完全没有要认真比试的打算，冷冷开口道：“你不必让着孤。不管怎样，按照比试的规矩，你我现在是平等的。”

        闻声，姬夜紧咬着嘴唇，捏成拳的双手在微微颤抖着。平等？眼下这局面，哪里是平等的？

        扶苏一脸郁闷地望着姬夜，要是对方一直这么让着自己的话，那这比练可就完全没有意义了。思来想去，他只好许诺道：“父王既然已经把你送给了我，那你的生死应该全凭孤来决定。要是你在军演当日的对决当中嬴了孤，孤就放你走，怎么样？”

        “放我走，你所言当真？”姬野蓦然抬头，向抓住救命稻草般地看向了不远处的少年。

        扶苏理所当然地点头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充满希望的光芒在姬夜的双眸中闪烁着。

        很快，扶苏又补充道：“但是在那之前，你要认真跟孤练剑，要是你一直这么不专注的话，这几天的练习就没有意义了。”

        姬夜迟疑了片刻，半晌，才点头道：“我接受长公子的要求。只是，希望长公子到时候不要食言。”

        话音刚落，脸上与手臂上全是伤疤的姬夜果断地举起自己手中的木剑，对准了秦国长公子所在的方向。

        扶苏也将负手藏在身后的剑亮出，准备和姬夜来一场认真的比试。正在这个时候，一旁的蒙恬故意干咳了两声，快步上前按住了姬夜的肩膀。

        “今日的练习先到此结束！”蒙恬完全没有把手里按住的姬夜放在眼里，而是看向了不远处的扶苏，“长公子该去兰台读书了。”

        姬夜回过头望着秦国武将的下颌，丝毫不敢乱动，尽管只是一只手压在自己的身上，他也感觉对方能轻而易举地捏碎自己的骨头。

        这是在害怕自己动手伤到大秦的长公子吗？突然间，一股莫名的怒火和无可奈何之感同时在他的心头升起。

        扶苏别过头望了眼屋外的刻漏——确实是到了该去兰台读书的时候了。他收起木剑，向蒙恬微微颔首，最终目光又落在了姬夜的身上：“看来，只能明日再一决高低了！”

        姬夜低着头，没有说话。

        身后的武将向面前的秦国长公子恭恭敬敬地躬身告了辞，然后将姬夜交给了公子府的侍卫们。

        恭候已久的侍卫们连忙迎上前，给这名燕国王室的后裔戴上镣铐并将其押回了小黑屋。

        扶苏看见手下人如此粗暴地对待着姬夜，一时竟有些怔住。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开始有些同情这位敌国的后裔。

        于是他开始思考在秦国灭亡后自己可能面临的命运，会向姬夜一样么？

        他想，毫无疑问，是的。所以，秦国一定不能输！

        “扶苏，你知道为什么他不愿意和你动真格吗？”正在扶苏走神之时，一旁的芈安忽地开口说道。

        扶苏别过头望向自己的表兄，一双澄澈而充满疑惑的眼神似乎在向其询问着答案。

        芈安摇了摇头，假装漫不经心地解释道：“旁边有人在盯着，他怎么敢跟你动真格，他不要命了吗？可是啊，如果他一直不愿意向你出手的话，你也就无从得知他的身手到底如何了。这样的话，你觉得到了军演比试那天，你能赢得了他吗？所以”

        话未说完，一群赶来伺候长公子沐浴更衣的近侍们便捧着干净的衣袍走进屋里，打断了芈安的进一步怂恿。

        思虑过后，扶苏神情黯淡地垂下脑袋，但心里也已经拿定了主意。

        当晚，蒙恬便独自入了章台宫，将长公子白日里的表现一五一十地禀告给了秦王。然而，出乎蒙恬意料的是，秦王对自己儿子的争强之心大为欣赏，并命令他不得再干涉姬夜的举止，让他们二人公平比试。

        无奈，蒙恬只好领命离去。

        可到了翌日，长公子的行为更让他郁闷。

        蒙恬来到长公子府外，府上的侍卫们丝毫没有要让他进去的意思：“蒙将军，长公子说了，等他们比试完了。您再进去也不迟。”

        谁能想到？堂堂秦国的将军，竟被秦国的长公子拒之门外。

        “胡闹！”蒙恬气得双脸涨红，“万一那小子怀有不轨之心伤了长公子，你们的三族是都不想要了吗？”

        公子府的侍卫们面面相觑，一时答不上话来。

        见状，蒙恬直接伸手推开面前的侍卫们，大步流星地赶往了练武堂。

        然而，他刚走进练武堂所在的院子里，便听到了两个少年的爽朗大笑声。这笑声，分明是长公子，和芈安的声音。

        蒙恬怀着好奇心，行至练武堂门旁，小心翼翼地侧着身子没让里面的长公子看见自己。

        “你确定还要再来吗？你根本就不是孤的对手。”

        听得出来，扶苏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自豪。

        灰头土脸的姬夜从地上爬起，喊道：“再来！”

        说话间，姬夜瞄准时机，伸脚绊住扶苏的脚，紧接着一个过肩摔就将上一刻还洋洋得意的长公子狠狠摔在了地上。

        练武堂里响起噗嗤一声巨响。秦国的长公子狼狈不堪地趴在了地上，半晌，他才在芈安的搀扶下起了身。

        “扶苏，你还好吧？”芈安一边说着，一边恶狠狠地瞪了眼姬夜。

        姬夜愣在原地，却不是因为害怕惩罚，只因这是他今天第一次赢过秦国长公子。

        蒙恬见姬夜这一下子把长公子摔得不轻，想都没想就冲进练武堂，伸出宽大的右手一把捏住了姬夜的后颈。

        扶苏见蒙恬突然闯了进来，不由得满脸惊愕，然而当他意识到身边的姬夜被蒙恬捏得额头青筋暴起，彷佛下一刻就要被捏爆脑袋时，连忙出声呵斥道：“蒙将军！放开他！”

        闻声，蒙恬才缓缓地松开了手，“长公子，这燕国小子一定没安什么好心。”

        扶苏皱了皱眉头，不以为然道：“请蒙将军看看，是他输的惨，还是孤输得惨一些。”

        蒙恬低头看了一眼姬夜，发现他脸上甚至身上除了旧伤痕外全是刚添不久的淤青，看起来，有的是被木剑击伤的，有的则是被摔在地上撞到青砖时磕出来的。总而言之，这燕国小子的模样完全不像是在长公子处吃到了彩头的样子。

        “蒙将军放心吧，孤自有分寸。”

        话音刚落，扶苏就开始把蒙恬往练武堂外面推，一直推到了院子里站着，“蒙将军就在这里守着吧，有什么事情，孤会唤你的！”

        “长公子不可”

        蒙恬对这突如其来的安排感到猝不及防，然而还不及他开口说完整句话，练武堂的门就啪一下地关上了。

        空旷的院子里，蒙恬无奈地叹了口气。

        不过，好在这一日的训练十分顺利，即便姬夜使出了全力，似乎也并不是扶苏的对手，十次比试中，扶苏有九次都能赢过姬夜。

        与此同时，日理万机的秦王对长公子府上的关注也是一刻都未曾停歇过。每晚子时，当蒙恬与秦王耳目们悉数将长公子白日里的行动与战果禀告至章台宫后，操劳了一整天政务的秦王那疲倦的心情才得以舒缓许多。

        然而，接下来的几天，姬夜玩了命地练习，进步也十分神速。而另一边，原本占据极大优势的秦国长公子彷佛陷入了瓶颈一般，在比试中的发挥也不再稳定。到了军演比试前的倒计时第二日，姬夜已经能在十次练习中赢得五次左右。

        到了距离军演比试只剩下最后一日时，扶苏与姬夜之间的胜负已越来越难看清。

        是日，烈阳当空，院子里蝉鸣不休。

        芈安看了眼院子里，不知为何，蒙恬今日似乎没有出现在院子里，他回到练武堂，从玉壶里倒了两杯水给扶苏和姬夜二人饮下，随后便捡起了被肆意扔在地上的两把木剑。虽说他是来陪扶苏练剑的，但他感觉这段日子自己像是成了扶苏的奴仆一般，在伺候着对方，这让他十分恼怒。

        他将两把木剑放在案几上，然后便借口自己要去找蒙恬将军离开了练武堂。

        霎时间，整个练武堂只剩下两个精疲力竭的少年。在一番比试之后，扶苏和姬夜两人并肩躺在了席上，皆是双手撑在了脑后，一副气喘吁吁的模样。

        扶苏沉思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喂，你说，等你恢复了自由之身后，你想去哪里？”

        姬夜不假思索答道：“回燕国。”

        “可是燕国已经全部归我大秦了，你祖父逃亡在外，他既然亲手设计杀了”

        扶苏突然意识到什么，没有再说下去。

        姬夜垂下一双墨黑的长睫毛，问道：“你知道我阿父太子丹，年幼的时候曾和你父王一起在赵国邯郸做过质子吗？”

        “我听父王说，他们当年还是好友来着。”扶苏的声音开始变得低沉，并且带着几分倦意。

        “我阿父，曾经与你父王是好友。但是你父王在回秦国当了王之后，对来秦国当质子的我阿父，并没有半分礼遇，甚至还故意派人折辱他。即便当时我阿父的愿望只是想回到燕国，他也不允许，这天底下，怎么会有人会这样对待自己的朋友呢？所以我阿父才逃回燕国，并一手谋划了让荆轲借机刺杀秦王的大案，可惜，你父王似乎命大的很”

        姬夜一边说着，一边别过头瞥了眼身边的少年，却发现对方早已沉沉睡去。尽管身边的人早已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他还是将心里的想法都说了出来。

        “祖父贪生怕死，于是设计杀了我阿父，并割下他的首级献给你父王，还把我和王弟王妹们都送给秦国发落。我该怨恨的，是软弱无能的祖父，考虑不周的阿父，还是咄咄逼人的秦王呢？”

        话音落下，练武堂里一片安静。没有人回答。

        在姬夜身旁，陷入沉睡中的秦国长公子呼吸十分平缓。

        姬夜缓缓站了起身，垂眸看着地上的扶苏，这是他来到秦国以后，第一次这样居高临下地用冰冷的高高在上的目光去看这位秦国的长公子。

        而以往，被这样践踏在地的，是他。

        他屈身在扶苏身边蹲下，半晌，缓缓开口道：“其实，我也不知道，除了活下去，或者，复仇，我还能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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