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七十五章过往（二）

月色如洗，星光点点。咸阳王宫内万千灯火通明。

        甘泉宫偏殿的大门敞开着，门口只有三两个在秦宫内就职的楚人将官守着。

        身着玄色锦袍的少年见自己的父亲到来，远远地便躬身作揖道：“父王。”

        一旁的芈安也在瞬间便老实了下来，恭恭敬敬地向秦王行了礼：“参见王上。”

        嬴政的腰间悬着鹿卢剑，五根修长手指始终未曾离开过剑柄半寸，今日的遇刺，让这位君主的内心变得极为不安，也让他的谨慎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跟着嬴政身后的是大秦的右相昌平君芈启，然而芈启刚一踏进殿内，就察觉到了一丝极不寻常的异常气氛，六博棋盘上横七竖八地倒着的棋著则佐证了这一点。

        毫无疑问，芈安又在欺负扶苏。但碍于秦王在此，他也只好暂且先不发作。

        嬴政平静地扫了眼面前的两个少年后，最终将目光落定在了那个身高尚不及自己胸膛处的长公子身上，命令道：“扶苏，今夜你就留在甘泉宫内，不必再回公子府了。”

        “儿臣遵命。”扶苏答道。

        不知道为何，他感觉自己父亲那看似波澜不惊的神情下藏着极大的怒火。他的眸光在秦王的朝服上游移着，试图寻找答案，很快，白色衣衽间的血迹便吸引住了他的目光。

        那就是刺客的血吗？一想到自己的父亲刚从生死搏斗中脱身不久，他便忍不住紧张起来。

        “你们都退下。寡人有话要与长公子说。”嬴政回眸瞥了眼身后的芈启。

        “喏。”

        芈启领了王命后，便带着芈安和偏殿外的侍从们一起退下了。

        眼见方圆百步内的侍从们都已离去，嬴政才解下腰间宝剑，置于案几之上。半晌，他转过身来，垂眸看向扶苏衣袍上尚未掸干净的灰尘，眯眼问道：“长公子这是被欺负了吗？”

        “父王恕罪。”扶苏神色紧张道，“儿臣刚刚只是在与表兄嬉闹。”

        嬴政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而是兀自迈步从扶苏身边越过，撩开袍子跪坐在了丰席上。望着案几上的六博棋残局，他向自己的儿子招了招手，示意他与上前自己对坐。

        凉风习习，一丝寒意侵入殿内，殿内宫灯摇曳。

        身着玄色锦袍的秦王父子对立而坐。

        嬴政垂眸扫了眼案上的六博棋残局，并在脑海中快速复盘着之前的每一步对弈。很快，他便对自己的长子是如何一步步陷入死局的整个过程了然于胸——是不专注，更是因为心慈手软，没有向死而生的魄力。

        “苏儿。”

        嬴政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温柔，在寂静的长空中响起。

        扶苏心神微颤，满脸期待地望向了面前的父亲，恭恭敬敬地唤了句：“父王。”

        “若寡人今日不幸丧命于刺客之手，苏儿继位为秦王。父王想知道，成为秦王的苏儿，未来想做什么？”嬴政风轻云淡地问道。

        忽然间，一阵阴风扫过大殿，案几旁的宫灯微微闪烁了一下。

        闻声，扶苏低着头，神情凝重，半晌未言。

        “苏儿难道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身为嬴姓子孙，身上所背负着的重任吗？”见自己的长子似是怔住，嬴政有些失望地继续逼问道。

        “不，儿臣一刻也不敢忘记，历代先王之志。”扶苏拱手答道。

        嬴政眸光一闪，很是期待地看向了面前这个和自己长相酷似的儿子，和他流着同样血液的他的长子。

        “历代先王之志，与父王之志。”扶苏望向自己的父亲，眼神中透着坚毅，字字珠玑道：“灭六国，一统天下，成霸业。”

        “如何灭？”嬴政挑眉。

        “儿臣知道父王采纳了客卿李斯与国尉姬缭进献的策略，先灭韩，再灭赵，笼络燕齐，稳住魏楚，远交近攻，逐个击破。”扶苏不紧不慢地答道。

        闻声，嬴政会心一笑，“那么，为何要先灭韩？”

        “韩国国力最弱，先灭韩，可以震慑其他诸国。”

        “那么群臣之中，你想重用哪些人呢？”

        “武将中，王翦、王贲父子擅于兵道，蒙骜、蒙武、蒙恬祖孙亦神勇有谋，可堪重用。文臣中，王绾、冯劫、蒙毅等皆为能臣。此外，还应广纳天下贤才，委以大任。”

        “那么苏儿的两位舅父呢？”嬴政挑眉注视着闻言身躯一震的少年，继续道：“他们可是我大秦的左右丞相，在他们二人面前，苏儿有信心灭楚吗？”

        闻言，扶苏神情晦暗不明地低下了头，在沉思片刻之后，才语气坚决地答道：“数百年来，诸侯国征伐不断，九州百姓饱受战争之苦，周失天下，强者必争之。如今周已灭亡，天子九鼎尽在咸阳，即便是六国联军亦难敌我大秦一国之力，故秦灭六国，势在必行，这是两位舅父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嬴政目光平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个能够继承自己千古大志的儿子，虽未发一言，心中却满是赞许。

        “父王当年也是在年幼时就做了秦国的王，儿臣虽不敢妄图比肩父王，但也会将父王作为此生的榜样，努力追赶。”

        既然父亲能够凭借自己的勇谋击败耀武扬威的叛贼嫪毐一党，并除掉在秦国只手遮天的“仲父”吕不韦，从受人掣肘到独揽大权，那么，他又怎么会惧怕自己的这两位舅父呢？

        想到这，扶苏目光灼灼地望向了自己的父亲。

        “灭六国，成帝业。儿臣矢志不忘。”

        “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爽朗的笑声划破长空，这位三十多岁的君主生平第一次感到如此轻松。无论如何，在这一刻，他放下了心中悬置已久的大石。

        他想，没有人能够阻止秦国的铁骑和车轮碾压过九州大地的每一寸土地，就算他死了，他的儿子也会将这一统天下的宏图壮志变为现实。

        没有人能够阻止！

        荆轲不行！燕太子丹也不行！

        在这晚的对谈之后，秦王嬴政歼灭诸国，一统天下的决心更加坚定。

        次日，秦将王翦、辛胜奉王命率大军急攻燕国，燕国惨败，国都被占。燕王喜与太子丹仓促逃至辽宁，秦军穷追不舍，燕王喜为保命设计捕杀太子丹，并献其首至咸阳王宫，只求能用自己儿子的项上人头换自己一命，秦王嬴政暂许之。

        当燕太子丹的首级与其儿女皆被送至咸阳王宫等待发落的这日，秦宫内亦是一片欢欣盛景。

        也是在这一日，身着黑色冕服的嬴政亲自领着名少年奴隶来到了长公子府中。

        “扶苏。从今日起，他便属于你了！”

        嬴政双手负于身后，完全无视了一旁芈启与蒙武脸上的不安神色。

        “父王要把这名奴隶赐给我吗？”小扶苏的眼神中有些困惑。

        说实话，光看面相，他是极不喜欢此人的。眼前这少年奴隶模样狼狈，遍体鳞伤，似是在被捕之前受了不少折磨和虐待。但其身高年龄皆与自己相仿，眉宇之间亦有几分贵气，他便明白了对方一定是被灭的某国的贵族后裔。毕竟按大秦惯例，敌国的王子皇孙、公卿贵胄，在其宗国被灭后都会被押至咸阳充入贱籍。

        然而，当他的目光游移至那奴隶的双手和双脚之际，才发现他的四肢都戴着十分沉着的镣铐，手脚腕处早已血肉模糊。

        既然是奴隶，为什么又要这样防备着他？

        “放肆！”

        就在这时，随着蒙武的呵斥声，啪的一记耳光重重地打在了少年奴隶的脸上。

        “卑贱的东西，谁让你用这样不敬的眼光仰视王上的？”

        少年奴隶的脸颊唰一下子就涨红了起来，两只鼻孔哗啦啦地流着鼻血，这一巴掌显然是力道不小，把他打得头晕目眩。但他仍然是面不改色地死死盯着眼前的秦王，阴鸷的眼神中带着狠戾与愤怒，以及复仇的渴望。

        “狗东西，还敢瞪眼？”

        蒙武挥手就是一巴掌又要扇去，却被嬴政扬手阻止。

        嬴政垂眸看了眼身后的少年奴隶，只见其依然是不肯低头的模样，冷冷道：“无妨。就算再不甘认命，在我大秦的王族血脉面前，他也终将会低头。”

        少年奴隶低着头，死死咬住了嘴唇，温热的血腥味儿开始在他的嘴巴里蔓延。他知道，从他被送至咸阳王宫的那一刻起，他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但是，从王室贵胄到阶下囚，他还心有不甘。

        “喏。”一旁的蒙武向秦王抱拳作揖，没有再多说什么。

        “这个奴隶名叫姬夜，是姬丹的儿子。”嬴政看向自己的长子，眼神中闪过一丝无情，“燕王喜以为献上自己的儿孙，就能保自己一命，实在可笑至极！十日后，寡人会命王翦率军继续追击逃亡中的燕王喜与赵王嘉。”

        扶苏望着自己的父亲，感觉他今日和平常有些不一样。

        “王翦出征之日，寡人会亲临军中检阅，长公子自然也要一起去。不过，除了大秦律令规定的演习外，父王希望，你能与这小子来一场比试，鼓舞军心，如何？”

        在扶苏准备发问之前，嬴政便已将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

        然而，在集君王同样也是父亲角色于一身的人面前，年幼的长公子似乎并没有除了欣然领命外的第二个选择。

        扶苏试探性地抬眸看向了父亲身后的那名少年，却刚好对上了对方阴冷的目光。他想，燕太子姬丹派了荆轲来刺杀他的父王，无疑是一个卑劣之徒，所以，他，秦王的儿子，绝不能输给这样一个卑贱之徒的儿子。

        “儿臣遵命。”

        在芈启和蒙武忧心忡忡的注视下，大秦的长公子下定了自己的决心。

        “好，寡人与整个大秦的荣耀，这一次，就全交付给苏儿了。自今日起，苏儿可随时用他来实战演练。”

        “儿臣，一定不让父王丢脸。”扶苏躬身向嬴政行了一礼，语气中带着些许果决。

        嬴政伸手轻轻拍了拍自己长子的肩膀，随即转身向一旁的昌平君芈启吩咐道：“丞相，这几日，把你们芈家那毛小子也叫过来陪长公子练练剑。”

        “喏。”芈启躬身领了命，但神情满是忧虑，他别过头瞥了眼浑身都散发着狠劲儿的姬夜，压低声音进言道：“王上，臣观此子面相过于阴毒，恐他会似其父姬丹那般不择手段。长公子宅心仁厚，若真要比试起来，难免会吃亏些许。还是恳请王上三思！”

        嬴政看了眼一旁的姬夜，又看了眼跟前的扶苏，平缓的语气中满是威严和自信。

        “太子丹的儿子，永远都不可能胜过寡人的儿子。”

        就像姬丹永远不可能胜过他一样，姬丹的儿子也永远不可能胜过他的儿子！

        只要他活着，就永远都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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