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七十四章过往（一）

秦王政二十年春，国都咸阳一片喜庆祥和。

        在秦人夹道欢迎的盛况下，燕国使臣的车马由秦国军队护卫着缓缓驶进咸阳王宫，最后落定在章台宫门前。

        手捧木盒的燕国正使荆轲迈步下了马车，身后跟着副使秦武阳。

        刺目的阳光照耀着华丽的宫廷，宫门之下，身着绿袍的中庶子蒙嘉早已率领着九位宾官在宫门处等候多时。

        “臣荆轲，奉燕王之命，特来向秦王进献督亢地图与叛秦逃将樊於期首级。自此之后，燕国君臣愿奉秦王为天子，永为秦之臣民。”

        眼见身形修长的荆轲神情沉着，举止言行亦是不卑不亢。中庶子蒙嘉随即微微颔首，侧身让开了道路。

        “秦王命我等在此恭迎燕国使臣荆轲上殿，请。”

        悠扬的礼乐传遍宫廷，九个迎宾赞礼的官员司仪缓缓向使臣施礼。

        手上捧着匣子的秦武阳畏畏缩缩地抬头瞥了一眼，只见咸阳王宫巍峨壮丽，戒备森严，在华道两旁，则有上百郎中令军执戟侍立，一片肃杀之气。

        突然间，他的脸色变得惶恐不安起来。

        似是察觉到了身后之人的紧张，神情从容的荆轲微微回眸瞥了他一眼。

        秦武阳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后，一脸惭愧的低下了头。

        在秦国宫廷禁军的注视下，荆轲与秦武阳二人跟在迎宾官员身后依次序向章台宫大殿方向走近。

        “燕国特使荆轲，副使秦武阳请求上殿叩见大王！”

        行至陛前时，荆轲正了正色，随即与秦武阳一起跪在了在大殿外叩首等待。

        半晌，传令宦官的嗓音响起，几乎划破长空。

        “大王有令，请燕国使臣上殿！”

        与此同时，悠长而悦耳的礼乐声穿过宫墙，越过深深庭院，最终飘进了坐落于王宫西南方向的兰台里。

        这兰台原本乃秦国王室藏书之所，庭中屋舍七八间，周围栽有修竹无数，影影绰绰，清香扑鼻。越过屋舍，再往里走数十步，便能看见一片绿意盎然的竹林。

        而在竹林深处，一栋华丽的书阁坐落其中，那便是秦国王室诸公子的读书之地。

        然而，在乐声传进书阁之后，诸位公子的朗朗读书声突然中断。

        哗啦哗啦。

        书阁边上的数道窗牅纷纷被推开。只见数位身着锦袍的少年抬出头来，满脸期待地望向了同一个地方。

        在诸公子探出的灵活小脑袋最前端的，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模样的少年。这少年身着玄色龙纹服，玉簪束发，看起来温文儒雅的模样。

        “王兄，你说燕国人都长什么样子啊？”一个身着浅黄袍的少年发问道。

        “燕国人，应该长得跟我们差不多吧。”身着玄色龙纹服的少年随口答道，“不过，燕人一定没有我们秦人健壮威武，所以才会被父王的军队吓得屁滚尿流，跑来求和。”

        “既然燕人这么怕我们，父王为什么还要派人这么隆重地接待燕国使臣呢？”就在两人身旁，一名身着绿色章纹袍的少年又开口道，“直接派兵把燕王捉来，让他向父王俯首陈臣！”

        “五弟的想法也没错。毕竟我们秦人的铁骑是天下无敌的，连韩、赵、魏都不是我们的对手，更别说一个区区燕国。”身着玄袍的少年说完沉思了片刻，又道：“但是舅父说，列国之交，要讲礼和理。父王要是贸然出兵攻打燕国，就会给其他几国落下口实。现在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也许不失为上上之策。”

        话音刚落，几个少年面前的窗牅便被“啪”的一声合上了。

        高大而严肃的上卿甘罗手里捧着本竹简，在身着玄袍的少年头上轻轻敲了一下，随即神情严肃地问道：“长公子将刚刚的内容都背下了吗？”

        身着玄袍的少年微微怔住，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弟弟们。

        三个少年面面相觑，随即像是在无形中默默达成了协议一般，不约而同地向面前的甘罗躬身行礼道：“先生，我们错了。”

        “嗯，公子们知错就改固然是一件好事，但臣也希望各位公子谨记，在秦法面前，要是错了，可就没机会再改了。昔日惠文王为太子时，曾犯法被罚一事，几位公子不可不时刻谨记于心。法，乃我大秦立国之本。”

        “先生教诲的是。”

        三个少年态度诚恳地点了点头。

        甘罗捋了捋胡须，让除长公子外的其他公子各自回到席上。

        周围的侍读小官们见状，纷纷躬身上前将窗牅合上。

        甘罗满脸担忧地望着面前的少年，继续斥责道：“二公子和五公子可以不专心读书，是因为他们二人不必每晚都要入章台宫被王上当面抽查功课。可长公子的功课素来是王上最为关注的既然如此，长公子怎么还敢分心去想别的事情呢？”

        “其实先生刚刚让扶苏背的商君之书。扶苏已经会背了。”身着玄袍的少年抬眸望向上卿甘罗，不紧不慢地道，“国之所以治者三：一曰法，二曰信，三曰权。法者，君臣之所共操也；信者，君臣之所共立也；权者，君之所独制也。人主失守则危。君臣释法任私，必乱。故立法明分，而不以私害法，则治。权制独断于君则威”

        “够了够了。”

        不苟言笑的甘罗一脸无奈地打断了他。

        少年有些困惑，“先生？”

        甘罗叹了叹气，向少年作揖道：“臣知道长公子天资聪颖，这些功课都难不住长公子。可是大王之意，乃是希望长公子学以致用，并亲自躬行。臣刚刚听公子之言，可是听到了公子说什么礼和理？”

        “先生觉得不妥？”少年皱了皱眉。

        “倒也不是不妥，只是”甘罗紧皱着眉，摇了摇头。

        就在甘罗的话尚未说完之际，书阁外突然传来了异响。

        “外面是何人？”

        阁内的侍读们闻声将门窗打开一看，只见几位年轻的郎中将官早已率领着宫廷禁军将书阁围了个水泄不通。

        身着绿袍、头戴高山冠的昌文君匆匆赶来，目光很快就锁定在了甘罗面前正愣住的长公子身上。

        “见过左相。”甘罗与一众侍读躬身向昌文君行了礼。

        其他的公子们面面相觑，完全不知道这位在秦国朝堂上权势熏天的相国要做什么？

        “不必多礼。”昌文君径直走到了长公子的跟前，二话不说就要将其带走。

        “舅父，发生了什么事？”被突然闯进来的昌文君牵着走的长公子依然是满头雾水。他回头看见层层叠叠的禁军紧随其后，便知道一定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气氛诡异地让人不敢喘气，在场的众人无一人敢多言。

        昌文君神情严肃地将年幼的长公子护在了身旁，什么也没有多说，直到二人走出兰台，入了宫道，看见大批大批的禁军在整队向章台宫方向进发时，昌文君才放缓步子，回过头定定地看着自己眼前这个孱弱的少年。

        “扶苏，你或许马上就要成为秦王了。”

        闻言，玄袍少年身躯一震。

        谁也没想到这一日，突然发生的荆轲刺杀案，会将秦国宫廷搅了个天翻地覆。

        章台宫大殿之上，昌平君见秦王绕珠与荆轲缠斗许久，而诸位臣工无诏不可施救之际，便有了先见之明。立刻让自己的弟弟昌文君带兵前去书阁找到扶苏，将其护住，以免宫廷生变，所以才有了眼下的场面。

        玄袍少年沉默良久，半晌，才咬牙问道：“父王他怎么了？”

        昌文君望着面前双眼发红的少年，没想到对方会如此镇定。

        这一刻，他忘记了章台宫大殿上未定的刺杀案。而是前所未有地怀疑起了若事情真到了那一步后，自己和兄长是否能操控得住，眼前这个身上流着虎狼之秦血液的少年。

        “请长公子相信两位舅父，我们一定会护你周全。”

        昌文君没有多做解释，只是以刺客同谋尚未查清，保护长公子安全为名大张旗鼓地进入了甘泉宫，并亲自率兵守在了甘泉宫门前。

        甘泉宫，与章台宫毗邻。若宫廷生变，则一切可尽在掌控之中！

        另一边，也许是与荆轲的对决太过惊险，年轻的秦王不由得在目眩良久后才缓过神来。

        直到在嬴政命人将死掉的荆轲分尸示众与将秦武阳车裂的两个时辰后，他才想起来要去看望自己的长子，秦国的王位继承人。

        黄昏时刻，秦王在殿上亲手击杀荆轲的消息才传入在甘泉宫偏殿苦苦等待的长公子耳中。

        “扶苏，这下你可以专心下棋了吗？看来秦王并没有受伤。”

        望着报信的内侍躬身离去的身影，端坐在六博棋棋盘前的年幼芈安嘟囔着将对方的一子吃掉。

        虽说父亲昌文君让他在扶苏身边作伴，是来陪对方玩玩棋舒缓一下心情什么的，但争强好胜的他丝毫不打算在任何方面让着自己的这位表弟。

        “我要去见父王。”

        面容憔悴的长公子果断地站了起来，就要往外走。

        “等等，父亲说了，不能让你离开这里半步。”

        年幼的芈安横身拦在了比自己个头小上许多的扶苏面前，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

        “芈安！让开！”

        “请长公子老老实实地呆在这里！”

        芈安二话不说就是一个过肩摔，把自己的表弟摔在了地上。

        “芈安！孤乃大秦的长公子，你别忘了，你现在所在的，是秦国的王宫！”

        “秦国的长公子又怎样？我也是楚国王室的血脉，不比你差！”

        两个少年的拌嘴在转瞬间便激化为更深刻的矛盾。

        “那等我当上了秦王，我就会派兵灭了楚国，把你们楚国王室全部充作奴隶！”

        “那我就在你当上秦王之前，先把你杀了！”

        依旧是没有人愿意示弱。

        此前从未受过此等折辱的长公子不敢置信地望着面前的芈安，毫无疑问，两位舅父待他都很好，尤其是大舅父昌平君，但不知为何，二舅父昌文君的这个儿子芈安总是喜欢在没人看见的情况下欺负他，而眼下，他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然而，正当他决定站起来和对方奋力一搏的时刻，殿外突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而这声音一如既往地带着不威自怒的震慑感。

        “你们兄弟二人是在以保护之名禁足寡人的儿子吗？”

        “臣万死不敢。此事乃是出于事态紧急之时，臣心中所想，乃是护住王上的长子，大秦的储君，唯有如此，才不至于让大秦陷入乱局之中，所以方才让胞弟将扶苏从兰台接出并保护于此，请王上明鉴！”

        “算了，这一次，寡人不问你们的罪。但事情最好真如你所说那样，是为了大秦。”

        “谢王上！”

        这对话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上一刻还觉得委屈的长公子立刻挽着袖口擦了擦脸上的泪痕，风轻云淡地从地上站起来。他知道，是自己的父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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