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多年来一直坚持的信念崩塌，沈云融本担心施缇会想不开，打算这几日寸步不离守在她身边，陪她度过这一关。没曾想，施缇不仅没有表现出悲伤，反而说沈云融包下她的一个月还没到，她得在两人离开之前带他们好好逛逛。

        临街斗蟋蟀，打马纵情山水，三人在城里城外干干脆脆疯玩了几日，伴着月下青梅酒，夜半闲谈里，施缇与孟音的曾经渐渐明晰。

        故事的开头有个不太美丽的相遇。那时娘亲忙着照顾弟弟，爹爹整日不着家，一回来总是满身酒气，指着她骂她赔钱货，小施缇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好难过。有天她哭着跑了出去，正巧撞上了家住对门的小哥哥。

        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着道歉，那个哥哥却没有生气，他捡起掉在地上的书卷，牵着施缇的手回了自己家，给她喂好香好香的糕点，给她讲故事，让她不要哭。

        小施缇很听话，所以此后不管爹爹怎么打骂，她都再没掉过一滴眼泪。

        没关系的，等明日阿音哥哥从学堂回来，还会给她吃糕点，教她辨小人君子，教她念之乎者也，那时候，就不会再觉得疼啦。

        明日复明日，少女的绝色在日夜交替里悄悄露了尖。孟父孟母总逗她，说要将她讨给孟音做小媳妇，想起那个如修竹一般的少年，她总会悄悄红了脸。

        如果她真是他的妻，该有多好。

        如果她没有偷听到爹娘的谈话，如果她不被卖给佩兰阁，该有多好？

        孟音为了她在孟父孟母门前跪了一整夜，他们始终避而不见。

        孟音带她逃走了，他们跑出城，跑到太阳落尽，才发现他们终究无处可逃，少年人炽烈的情感，终受制于碎银几两。

        在繁星下，他们像小时候一样拉钩立誓，天一亮，他们就回了城。

        自此，一别经年。

        ——

        “要做好这烧饼，和面可是个讲究活，之后是这样，你们可得仔细看。”施缇说着，手上动作片刻未停。

        沈云融看着纤纤玉指染上□□，沾上肉渣，实在是有些心疼，“姐，我总觉得应该把你这双手供起来，拿来做这些实在可惜了，要不还是交给厨子吧。”

        施缇嗔她一眼，“这些事我从小就做惯了的，今天可是你们的饯别宴，亲自下厨才显出我的诚意。你要真心疼我，就去帮我拿碗水来。”

        沈云融去取水后，施缇对池月嫣然一笑，把和好的面团放在他手里。

        “小月，这几天我也看出来了，你是个好孩子，”施缇顿了顿，惋惜道，“就是木了点。”

        池月戳了戳手里的面团，很软。

        “我今天就教教你，要想抓住一个女人的心，首先就得抓住她的胃。而且融儿她身份特殊，你若是不施些小手段，可留不住她。来，你试试。”

        池月把面团放到案上，按成扁扁的圆，“会做菜，就能让云融离不开我吗？”

        施缇笑道，“那可得厨艺十分高超才行。”

        “你们在做什么？”沈云融端着水回来，凑近一看，“池月你偷偷学烙饼居然不带我，我也要玩！”

        笑闹了一阵，总算是做好了一桌子菜，施缇给沈云融夹了一块肉，问道，“二位之后如何打算。”

        “继续寻找剑鞘吧，到处逛逛，总会有线索的，”沈云融眨眨眼，“就算找不到，也能游历世间，看看各地的风土人情。”

        施缇欣羡道，“骑马仗剑走天涯么，好自在的生活。”

        “施缇姐，那你呢，日后还要待在佩兰阁吗？”

        “小时候就想开一家脂粉铺子，如今心事已了，待攒够本金，我便为自己赎身，融儿，说不定你们日后回来，还得称我一声老板娘呢。”

        沈云融为施缇高兴，转念一想，又觉得赎身得花一大笔银子，这样一来，施缇也不知还得多久才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她兴致勃勃道，“施缇姐，不如让我与池月为你赎身吧。”

        施缇摇头制止，正色道，“你们已经帮我足够多了，往后要银子的地方还多得很，你们可要省着点。池月，你顾着些，可别一味纵着，让云融胡乱花钱。”

        沈云融苦着脸，“我哪有”

        “好了，菜都凉了。”施缇拍拍她的脑袋，“我好歹也是个花魁，这点银子还是够的，别担心，一会随我去佩兰阁一趟，该把东西给你们了。”

        施缇的手艺实在出乎意料，一顿饭下来，沈云融就没停过筷。

        白日沉寂，夜里喧闹，这昼夜颠倒的奇景只有在东宁巷才能见到，三人在路上慢悠悠散步，权当饭后消食。

        忽有人行迹匆匆，拉着同伴，面上掩不住的兴奋，“快，佩兰阁有人闹事，去看看热闹。”

        佩兰阁出事了？这青天白日的，有谁会来青楼闹事？沈云融三人心中疑惑，加快了脚步。

        素日雅静的佩兰阁围了许多人，不住地指指点点。门上挂帘被扯烂，透过人群的缝隙，可以看到珠玉混着碎瓷与泥土，四散一地。

        “把红提给我交出来，”一人拂袖冷哼，“不然，本公子将你这佩兰阁拆了！”

        老鸨躬着身陪笑，“公子啊，红提确实不在阁内，您今儿个就算是把这地翻过来，人也是没有的。您先消消气，待她回来了，我定让她给您一个满意的交代。”

        “哼，交代？好啊，我倒要看看，佩兰阁会给我，给处州城百姓一个什么交代！”那人扬声说完，又凑到老鸨耳边耳语几句，哈哈大笑，带着人离开。

        早在其他人发现之前，沈云融就把红提拉到一旁，让池月挡在两人身前。

        此人敢大肆来佩兰阁闹事，又口口声声说什么要给处州城百姓讨一个交待，看样子是有备而来。沈云融确信，这几日他们根本没遇到过这号人物，看样子，问题只能是出在他们认识施缇之前。

        难道是那个一掷千金的知县公子？可是束芸节已过了这么久，怎么今日才来闹事？

        沈云融按捺着心中疑惑，当下人多眼杂，并不是开口的时机。

        见再无热闹可看，围观的人群也渐渐散去。

        进了佩兰阁，老鸨眼神复杂，却没对施缇说什么，反而呵斥了阁内窃窃私语的姑娘们，三人径直回了施缇的小院。

        一进屋掩上门，沈云融就拉着施缇坐下，“那人就是那什么知县公子吗？”

        施缇唇色微白，此时居然还露了笑，“冯知县独子冯非，你怎么晓得他。”

        “你还笑，麻烦都找上门了，他今日来，是为了束芸节那晚吗？”

        “看来你们也知晓束芸节的习俗，”施缇的笑淡了些，“你猜的没错，我不愿屈从他人，那夜我将冯非灌醉，佯装与他戏耍追逐，从船上跳了下去。冯非以为是他害得我坠河，自是不敢声张，没想到怕了这么些日子，如今倒是反应过来了。”

        脚步声响起，老鸨推开房门，站在门槛处，却没进来。

        她避开沈云融的眼神，捏着丝帕阴阳怪气道，“今日之事，想必姑娘心中有数，妈妈我能力有限，没法帮你挡第二次。三日后，姑娘若是给不出个交代，佩兰阁可保不住你。”

        “红提明白，今日多谢妈妈。”

        见施缇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淡然模样，老鸨倒是急了，“红提，你别怪我没提醒你，此事可大可小，严重些便是不敬神明。冯公子是什么心思？你若是想不出办法，早晚被逼着做妾。”

        她似是没说够，又补一句，“你就是杀得了一个冯公子，也堵不住其他人的嘴，我劝你还是识相点，冯家的门也不是谁都能进的。”

        老鸨说完，忌惮地督沈云融一眼，快步离开。

        “呸，给那种人做妾，他配么？”沈云融半蹲下身，执起施缇的手，怒道，“施缇姐，你别听她的，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就这么几个人，我与池月去收拾他们一顿，保证让他们不敢开口。”

        施缇摸摸沈云融的头，“不可，你不知流言传播向来迅速，这边堵一个，那边早已传了十个，如何止得住？先起来。”

        施缇拉起沈云融，从柜里取出一个盒子，交到她的手上，“融儿，小月，你们已经为我耽搁了许久，是时候离开处州了。此事与你们无关，听话，早日离开吧。”

        池月冷不丁开口，“我们走后，你如何解决？”

        “我自有办法。”

        施缇走到窗边，背对两人，不欲再谈。

        白日里围坐桌旁，举杯畅饮的景象犹在眼前，任谁也没想到，只是短短几个时辰，就演变为如今的场面。

        沈云融摩梭着手中盒子，黄花梨木入手温润，边缘处已略微呈现黑褐色，想必是主人长期抚摸的缘故。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方才满腔天真的热血慢慢冷却，沈云融平静下来，将自束芸节以来发生的所有事细细梳理了一遍。

        那些被不经意忽略的细节，再次浮出水面，一点一滴，都带着钻心的寒意。

        半响，她停住动作，“他们可以捧你为花魁，也能将你践踏到泥里，只不敬天妃一条罪名，此前所有努力就会毁于一旦，你又拿什么反抗知县公子？施缇，你不过就是一个青楼女子。”

        施缇身躯微微颤抖，沈云融视而不见，继续冷声道，“你还在等孟音吗，等他从天而降来救你？别做梦了，人家早就做了皇帝的乘龙快婿，又如何记得儿时戏言，你”

        “别说了！”施缇仰起脸，任凭泪水肆意滚落，哑声道，“我早已没有那些奢望，流言蜚语如何，权势滔天又如何，不过一条贱命，我抵了便是！”

        眼前的人肩膀瘦削，腰肢不盈一握，明明是那么纤弱的身子，却有着宁折不弯的决然。

        沈云融垂头，声音低下去，“那晚你并不知道阿由会将我们引过去，但你依然跳了。你早就存了死志，对么？”

        她控制不住眼眶泛上的涩意，“你说日后要开脂粉铺子，要当老板娘，也是骗我的吗？”

        “可我当真了。我还想在回家之前找你买几盒胭脂带给阿娘，还想”

        施缇再也忍不住，与沈云融相拥在一起，放声大哭，“不是的，不是的，我想好好活下去，但是融儿，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你应该做天上自由自在的鸟，我不能拖累你。”

        沈云融拍着施缇的背安抚她，在谁都看不见的地方，眼神一瞬间的凛冽。

        “会的。施缇，相信我。”

        “我们都会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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