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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世间哪有转圜地


  温清宴从未想到,离开这竹屋禁闭之地竟然是因为白事。

   天下最悲哀的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听说温清言是在家中突然暴毙的。她的贴身丫鬟晓福早晨送洗漱器物的时候,敲门好一会儿,发现没动静,便觉得有些不对,就连忙推门而入,到床边时才发现温清言已经咽气了,身体僵硬冰凉,已经死了好几个时辰了。

   温清言是温清宴的长姐,也是温家的嫡长女,是温父温母最疼爱的女儿,她年纪才不过二十三四,便如此消香玉陨,实在叫人捶胸惋惜。

   温清宴知道这些的时候已经从山林中进入到洛阳城内了,距温府还有一段距离。

   “温大娘子待我们这些下人是极好的……是很温柔的一个人,怎么突然之间就病故了呢……”绿莹抽抽噎噎的。

   马车颠簸,虽然车厢内是上好的软座,但是坐久了,屁股难免酸疼难受。

   温清宴看着面前抽抽噎噎的绿莹,不免也心生同情,便小声宽慰了几句。她想了想,虽然做法可能不太妥帖,但是毕竟对吧,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不套点话,了解一点自己这幅身体原来主人的经历,身份,和温家的信息,自己还怎么能蒙混过关。再说了,她与这温清言确实素不相识,旁人听到别家儿女早逝也不过感慨几句,更何况是她呢。她可以悲伤难受,但委实是哭不出来的。

   “绿莹,切莫太过伤心,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不管我们再做什么,也于事无补……姐姐人是极好的,殊不知为何是突然暴毙身亡?竹屋地处山林,消息闭塞,我实在是不得而知……”温清宴故作悲态。

   绿莹擦了擦眼泪,平整了下呼吸,缓缓道,“奴婢也是听外面驾车的顺心说的,说是温大娘子夜里在武宅突发疾病,血充于脑导致猝死,第二天才被早起服侍洗漱的侍女发现。太具体的奴婢也不大清楚,可是奴婢记得,温大娘子从未有过什么病史啊……”

   武宅?夫家如果姓武的话……

   温清宴微微皱眉,“武郎呢,他既然是姐姐的夫君,应该在同一房才是,难不成同睡一夜,却什么也没发觉?”

   “不,太后前几日就把武郎召进宫,说是有要事相商,这几日恐怕都是在宫中留宿的,且太后是武郎的姑母,所以听到急召,武郎什么也没准备,就匆匆忙忙赶去了……”

   “原来如此。”

   温清宴沉默,她靠在车厢的厢壁上,闭目养神。

   绿莹以为她心情难过,便也不再说话。

   殊不知,温清宴此刻大脑飞速旋转,她的脑袋就如同一本历史百科全书,正在快速搜索有关唐朝,有关武后主武则天的一切。

   武郎……

   武则天当初为让太平公主平安,设计害死了侄子武攸暨的妻子,把自己的女儿太平公主赐给他做正妻,以此用来保住公主的性命。

   因为毕竟公主流的是大唐李氏的血液,如果武则天将来当了皇帝,掌管天下事,必先诛尽李氏血脉,这样才能保证自己的地位不被动摇,才能让手底下的亲信大臣们信服。

   只是白白让温家做了垫脚石。

   穿越到大唐,已经有些时日了,温清宴已经渐渐习惯了古人的生活方式。而且又与这丫头绿莹相处多日,多多少少也了解到一些自己的身世。

   如今自己的父亲温之意是朝廷正二品文官,母亲又是先皇唐高宗李治亲封的二品诰命夫人,荣誉满门,功勋卓著,让人羡煞。

   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等温之意反应过来,查出来害死自己爱女的幕后凶手之后,是会忍气吞声把这苦黄莲咽下去,还是会选择玉石俱焚,亦或是厚积薄发?

   不过,一将功成万骨枯。

   武则天称帝之路上,用多少人的血肉做豪毯。不,不只是武则天,只要是做帝王的,哪一个人的手是干干净净的?

   也不知道多了多久。

   温清宴在迷迷糊糊中被绿莹轻轻拍醒。

   “娘子,娘子,我们到啦……”

   温清宴醒了醒神,她掀开车帘。

   天边只留下了余晖,好似鲜血一般,绵绵落下。

   “让奴婢来扶娘子下车。”

   好像刚下过一场小雨,地面湿漉漉的,只是薄薄的一层水,坑洼的小洞里也没有什么积水。

   古人很讲究送葬的礼仪,尤其是这些高官大户的仪式,更加繁琐。虽说多繁缛复杂,程序不易,但终究不能忽视。

   所谓既夕礼,就是下葬的礼仪。

   丧礼的前半部分,主要是通过小敛、大敛等方式,将遗体处理后装入棺柩。丧礼后半部分的安排则是将棺柩安葬。

   但看温清言算是小辈,所以丧礼就不用那么复杂。

   温府上下一片安静,人群进进出出,神色黯淡。这些人,多是温府的下人。

   “是温二娘子回来了吧……”远处一个嬷嬷走来,她身披白麻,面无表情。

   “奴婢先带您去更衣吧……今儿是温大娘子的头七。明儿就该下葬了。更完衣就去见见温郎和温夫人吧,二位都在灵堂。”

   这嬷嬷口中的温郎应该是她温清宴口中的父亲,温夫人就是母亲了。

   “好。”

   换完白衣,温清宴被领去了灵堂。

   灵堂的人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多,只有三三两两几个亲属。也没有人哭哭啼啼,大概是时辰还未到的缘故。

   温家家大业大,枝繁叶茂,有很多亲戚分支,但其中的很多都遍布在不同的地方。灵堂人少并不是没人来,而是暂且还赶不到或是无法来,只能差人送点下葬用的礼物了。

   灵堂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有点像座亭子,但相比较之下要更宽,更长一些。灵堂正前方一左一右分别有两根悬梁柱,上面挂着白布。中间则是牌位,画像和灵柩。

   灵柩正前方烧着一尊香炉,一个中年女人瘫坐在地上。

   她身着白衣,头发披散有些凌乱,素面朝天,双眼通红,似是已经哭了许久。

   想必这便是温夫人,她的母亲了罢。

   看起来甚是憔悴。

   温清宴叹了口气,走上前去,与温母并排跪下。

   “小妹犯错被父亲罚到竹屋思过,却不料与阿姊再见却已是天人相隔,天妒红颜,真是天妒红颜……”说罢,她便默首。

   “言儿……我的女儿……言儿……”温夫人说着说着竟又哭了起来,“你见到我的言儿了吗?我的言儿不会死的……言儿呢?”

   她突然看向温清宴,猛的按住温清宴的双肩,面目狰狞,大声叫道,“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你把温清言藏起来了!你把她藏哪去了?藏哪去了!”

   温清宴被抓的生疼。明明是几天没好好吃饭了,温夫人的力气却奇大。

   刚刚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

   “哈哈哈……我就知道,言儿她没死……她被你们藏起来了……藏起来了!我要去找她!我要去找她!”

   说罢,温夫人便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夺门而去。几个奴婢慌了神,立马也起身去追,留下一脸懵逼的温清宴。

   这是什么个情况?

   就在她一脸诧异和疑惑的时候,一个厚重的声音从她背后响起。

   “如你亲眼所见,自从你阿姊去了之后,她便这样了,整日以泪洗面,或悲或喜,甚至还出现了幻觉。”

   “阿……阿耶……”温清宴道出口,她着实被吓到了。

  在唐朝时,一般可以称呼父亲为阿耶,母亲为阿娘,就像是在现代称呼父亲为爸爸,母亲为妈妈一样。

   温父一袭玄衣,头发高束,插着一根玉簪,隐隐约约可见几丝白发,一张饱经沧桑的脸,沟壑纵横。明明是迈入中年,此刻却显得如此老态龙钟。

   “嗯,个把月不见,你也消瘦了。”

   “多谢阿耶关怀……”

   温父看了看她,随后视线越过温清宴,盯着温清言的画像。

   “你阿姊过世时,她夫君武攸暨被召入皇宫,直到今天都没来看一眼,反倒是薛家来了几个,到灵堂瞧了瞧,说了说节哀云云的话,送了点礼,就走了。”

   温清宴有些听不懂温父提薛家是什么意思,关她禁闭不就是因为她私会薛楼被发现。按理来说,温父应避之不及,但是这句话的意思反而有种很看好薛家的感觉?还是说,温父怀疑她在竹屋的时候又与薛楼有染,故意拿话试探?

   “我与薛家三郎再无往来了,阿耶不必耿耿于怀。”

   温父点了点头。

   “你姐夫武攸暨素来恭谦,为人谨慎,又小心翼翼,与清言一向相敬如宾。此刻温家出事,他却躲在宫里避而不见,以求他姑母武太后的庇佑。”

   “阿耶,您这意思是……”温清宴假装不解,其实她心里跟个明镜儿似的。温父肯定是已经开始怀疑武攸暨了,这事论谁都会怀疑吧。

   妻子暴毙的时候夫君不在,如今都头七了也没个影子,武宅大门紧闭,倒是打发了很多以前服侍过温清言的下人。

   这其中,有天大的猫腻。

   温清宴都清楚,但是毕竟现在是身临其境,就算她通晓历史,也难免会有疏忽的时候。

   她不明白,历史书上对武攸暨的评价,说他谦虚恭谨,甚至还允许太平公主给他头上种草原。这个男人,真的如史书上所说的那样吗?真的连自尊都没了吗?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应该明白为父所说的意思,这温家以后,恐怕不会太平了。”温父背过手,继续道,“你来的匆忙,舟车劳顿,就不用守灵了,回房罢。”

   温清宴起身,行了个礼,她最后看了一眼画中女子。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愿来世莫再做皇家斗争的牺牲品。

   温府很大,也很气派。唐朝官邸大都聚集在一处,记得长安时,市集与住宅分的非常严格。而现在是洛阳,想必没那么多规矩。

   温府有好几个院子,分别住着几位妾侍。还有她的兄弟姊妹们。

   绿莹虚扶着温清宴,正把她带向住所。

   她们路过一个园子,这时差不多是四月初了,鲜花盛开,香气扑鼻,景致极好,美不胜收。

   只听花丛中有孩童嬉笑的声音。随后便看到一个小孩从花丛中钻出来。

  年纪约莫七八岁,小小身行,挽着一头嫦娥双环髻,着一身鹅黄色襦裙,手里拿着朵花,笑嘻嘻的。这小姑娘笑起来的样子,真是好看极了。

  “呀,是武小娘子!武小娘子怎么跑到花园里来了!”

  “嗳?是绿莹姐姐呀!”小姑娘又摘了一朵花,“咦?还有晏姨姨!”

  这小姑娘叫武容掬,是武攸暨和温清言的女儿。

  容掬容掬,笑容可掬。

  “这朵粉色的花给绿莹姐姐……”武容掬把花递给绿莹,“这朵最好看的给姨姨,容容最喜欢姨姨啦!”

  “容容乖,这花儿真好看,但若是容容想要花儿一直好看,就不能摘下它。”温清晏接过花,放在鼻尖嗅了嗅,“好香啊。”

  这孩子一个人跑到花园,身边也没个人照看着,万一不小心跌伤怎么办。

  “容容怎么一个人在花园里呀?”温清晏俯下身,摸了摸武容掬的小脑袋。

  “本来我想找阿娘玩的,但是外祖父说阿娘太累,睡着了,叫我不要吵醒她,所以容容就自己玩,等阿娘醒了再跟阿娘玩,”武容掬抬头望向温清晏,一双大眼睛水灵灵,忽闪忽闪的,“姨姨,阿娘什么时候能醒呀,容容都等了很久很久啦。阿娘喜欢花花,所以容容就跑来想摘几朵,然后悄悄给阿娘,阿娘一定特别开心!但是容容也想花能日日开,所以容容不摘啦,等阿娘睡醒了我带她来看,姨姨也要来呀!”

  温清晏突然觉得一阵悲伤,这么小的孩子,就失去了爱她的母亲。现如今他父亲也不曾来关怀,她还这么可爱,如果知道自己的母亲去世,那一定会很伤心。

  “容容听姨姨说,你阿娘其实早就醒了,只是现在不能见你。”

  “为什么呀?”

  “因为同你父亲一起被召进皇宫里了,太后娘娘要嘉奖他们两人呢,所以要耽搁很长时间呢。”

  “那皇宫里有没有花园呀。”

  “有呀,很大很大的花园,要比这个大上好几倍呢!”

  “太好啦,阿娘肯定特别喜欢,那容容就不着急啦!”

  “真乖。”

  现在武攸暨不见踪迹,温清言不在人世,这孩子难免以后要遭人欺负。若是没人管,不如自己跟父亲说说,养了这孩子罢。虽然温清晏确实没有生养过孩子的经历,但初次见到武容掬,就觉得甚是合眼缘。

  温清晏仔细思虑了一下,打算原路返回同父亲说一说。

  忽然,她感觉到左边不远处的草丛动了动。

  但是现在根本就没有风吹。

  她连忙起身,牵住武容掬的手。

  环顾四周,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而这种预感越发强烈。

  只见那丛中突然蹿出来一个人影,眨眼的功夫就到了温清晏的面前。

  好厉害的功夫!

  那人一身玄色劲装,头披赫红兜帽,只露出了一双凌眸。他双眼狭长眼神狠厉,里面透着寒光。他的视线从头到尾都在盯着温清晏身后的武容掬。

  “你要干……”

  还没等旁边的绿莹惊呼出来,那人以迅雷不及之速抽出匕首,匕刃泛着丝丝冷光,直直冲向武容掬。

  “容容!”

  温清晏大惊失色,慌乱中一把把武容掬推开,只身挡住了匕刃。

  刹那间,强烈的疼痛感席卷而来,过往的回忆像是走马灯似的,统统涌现出来。她自己的,甚至这副身体原来的主人的……

  她觉得心间凉凉的,喉咙里渗出一股铁锈味,此刻她渐渐有了窒息的感觉。

  血如泉涌。

  在温清晏昏倒的瞬间,她瞧到了那人的双眸。

  是一双蓝棕异色瞳。狭长,深沉,沧桑,果断中夹杂着一丝惊诧。

  他在诧异什么?

  是因为我选择保护武容掬的坚决,还是……

  那一刻,温清晏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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