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新的生活

首先暴露身份的就是满口的家乡话，尽管已经尽力去学习人家标标准准的普通话，于是努力控制着那些音节自喉咙管艰难地冒出来又在口腔中七拐八拐，可一吐出去，还是那口带着浓重乡音的被视为下等人才有的伪普通话。每个人都有乡音，可上洋市的人说起家乡话却比他们骄傲地多。

        他们也想挺直身子体面地走在路上，可一看到稍显贵气的门店，却也只是局促地把手揣进裤兜，尴尬地撇两眼就收回目光，连进去的勇气都没有，多看两眼都深怕自己秽了人家的店。这两兄弟在这儿安家不久，却都感受到了这里繁华是真的，自己正在遭受着排挤也是真的。

        租给他们房子的是一个中年妇人，大概四五十岁的样子，头发剪得很短，但看起来不像经常打理的样子，因此虽然还未生白发但总是有些乱糟糟的。

        这妇人在沈家兄弟搬进屋时就总拿一种充满探究意味的眼光打量着他们，这在沈泽龙眼里是不太友好的标志，无奈人家是房东，总也不好说什么的。

        日子在一天天的奔波中飞跑过去，这妇人终于确定，这就是一群不知道从哪个省的山旮旯里冒出来的乡下人。

        一日，她状似无意地走进两兄弟门前，又恰巧看到淑华在接水洗衣服。院子里的水槽台子修得高高的，沈泽龙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根两米多长的水管子接到龙头上，可以直接垂到地上的洗衣盆里，这样一来淑华就不用一盆一盆地接水，洗起衣服方便许多。这时候正是下午三点多，淑华刚从厂里下班回来，琼英嫂子因为腿脚不利索每日待在家里做些轻松活儿，下午便帮淑华去幼儿园把小语清接回来，淑华在外头洗衣服，她就在屋里开始做饭。对于房东大姐这时候过来她们有些疑惑，却并不惊讶。

        这几日，这老妇人常常转悠到她们门前，但也只是看两眼就走，不知道这次来是要干什么。既租着人家的房子，必然少不了一番讨好，淑华从来是个会察言观色的，赶紧地洗了手去屋里搬了个凳子就笑着招呼人家坐。她想着，总归是她们没把这房子乱搞，人家也不过是来看看她们住得怎样罢。她笑得朴实，里屋的琼英嫂子听见招呼声，拖着一条腿一跛一跛地出来也笑着喊她坐，只是比起淑华声音小了许多，毕竟她这许多年身体都不好。

        怎料老妇人似是嫌恶地看了一眼琼英嫂子，快速地表明了来意，她抬手指着淑华那一盆子衣裳，语气充满了不善：“你们洗衣服怎么用这么多水呐！这水不要钱哒？”又像模像样绕着淑华走了一圈说：“看看你们这里噢，搞得到处都是水，多不好的呐！”

        淑华听着一连串的话语，听明白了其中的指责之意，面上有些尴尬，有些羞赧地低声道：“噢不好意思啊，但是你看我这是在洗衣服，洗衣服肯定要用些水不是，我，我下回晓得了会注意些的，不好意思噢……”她说得诚恳，心里又想着毕竟洗衣服不就是会弄些水出来，房东不会一直念叨这点事。

        老妇人却并不接受她的解释，懒洋洋地开口：“洗衣服用洗衣机洗好嘞……多方便呐……你这样搞得水到处都是，这么笨呢怎么……”

        淑华傻傻地立在原地，直到房东转身离去才回过神来，买洗衣机么？她们这种人家怎么能随意买那种高级货？她说得这样轻松，这里的人每家都有那种东西吗？她心里默默地猜想着，继续做到小板凳上洗衣服。一旁的琼英嫂子插不上什么话，黯了黯神色，垂头扶着墙回到屋里切菜。

        晚上，一屋子人都回到家里围坐一桌吃饭，小桌子四四方方，正容得下两家八个人。

        “我和二哥进的那个厂还可以，一天多做些活路，多的话一天能挣个一百块钱，等有机会我去问问其他车间，看能不能再有招人的，让你也去厂子里，两个人一起多挣些钱。”沈泽龙咽下一口饭，朝着淑华说。

        “那你赶紧的，什么时候去问问看，看你们说的这里挣钱比老家容易多嘞！”淑华兴奋地点头，对于进厂的事她显然十分乐意，谁愿意放弃一个挣钱的机会呢。

        二哥认同地点点头，说：“你这个话倒说得很对，我们找的这地方看是偏了些，但找份工做却比老家辛辛苦苦的挣的钱多不少嘞……”

        “就是这个理，二嫂做不得重活，就留在屋头收拾收拾屋子，可以的话你就到厂里去做份工，比在家里啥也不做强得多……”

        “那倒是可以，我要是有办法我也找份工做了，可惜……”二嫂琼英凄凄哀哀开口。每提及自己不健康的身体，她总苦着一张脸。

        小语清跪在高高的胶板凳上，颇为熟练地操作着勺子扒碗里的饭菜，偶尔抬头皱着眉头听听大人们谈话，末了，还要做些摇头晃脑的动作，一副了然之态。此刻看到二妈不大开心地样子，她用手抓了碗里一小块肉放到勺子上，殷切地递到二妈面前，一双泛着光的眸子紧盯着她。

        琼英嫂子转向这孩子，语气柔和地问：“给我的吗？这娃好懂事喔。”对着淑华夸了一句，又起了逗逗她的心思：“把你碗里的肉肉都给我好不好？要得不？

        众人都预知了小孩子的心性，小孩子嘛，必然护食的。忽的，稚嫩的童音响起：“那就——给你吧！”不忍却带着一丝决绝。小小的孩子身上顿时聚了满屋人的目光。淑华爽朗的笑声响起，一众人都呵呵地笑起来。“看来没白养这孩子，这么小的娃娃都晓得事理嘞！哈哈哈哈哈哈……”

        阵阵笑声传出屋外，传到天边，传到了月亮的耳朵里，屋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饭后众人闲谈一会儿，各自睡去。

        岁月在流逝，流逝的日子是清晨从叶尖滑落的水露，啪的砸进土里，滋润着来年的芳草。

        淑华经丈夫一番打听后，晓得焊接车间还要女工，一天五十块钱，比不得男人挣得多，可也算很不错的酬劳了。她顺利进了厂搞焊接，和一帮脸生但心善的女工一起。

        沈泽燕的两个孩子小的十五，大的十八，都只念了初中就跟出来了，在这里混了几日后，也都找到了零工做。付老太婆精神时好时坏，好在并不大打扰两家人正常生活，每日缩在屋里，不敢走远，像是怕被丢弃一般。沈家一大家子人，谁也不怨声道载，都各忙着自己的生活，盼着能早些过上好日子。

        小语清在慢慢长大，沈家周围的景况也在发生变化，一些亲戚知晓了这边挣钱容易些，都接二连三地奔了出来，托沈泽龙帮他们相看租住的屋子。至小语清幼儿园毕业，沈家大部分亲戚都已经在这个城市安了家。

        08年的时候，小语清与原来幼儿园的一众小伙伴都进入了当地的小学就读。那时候幼儿园一期的学费才几十块，比在成都一期30块略高些，小学的学费虽不比幼儿园，可也是沈泽龙这样还扎根不深的外乡人能支付得起的。这时候的他们不会想到，多少年以后，这个世界变了又变，物价以不可遏制的态势上涨，下一代出来打工的外乡人面临着当地政府铁血无情的政策，为孩子的读书问题愁白了头。

        来年开春，小语清多了两个小伙伴——沈明月和江潮。沈明月的祖爷爷和沈语清的祖爷爷是两兄弟，到她们这一辈算起来血缘已十分淡薄，但沈明月的父亲沈泽峰近两年也在这块安家，与沈泽龙交往还算频繁，两家也渐熟络了起来。加之两家住的近，两姐妹上下学都一块儿，结伴同去同归，大人会放心许多。至于江潮，她们一家人像是凭空冒出来的，沈语清此前从未见过这个长她两岁的大姐姐，但父母都让自己唤她姐姐，还要自己把她的父母叫干爹干娘。小孩子不太仔细这些，爸妈让叫，那就叫吧。

        另一边，江绍彦一家正忙着送涛娃进学校。是了，江家这对夫妻在各个地方周转，奔波，在又一次准备搬家时打听到沈泽龙夫妇住在这个小村子里，鬼使神差地，两夫妻也跟到了这里。

        谁能想到，原本应该如永不交错的平行线一般各自成长的亲姐妹，竟会如此戏剧地撞在一块儿呢。

        在挨了房东又一次的挖苦后，沈家两兄弟也找到了新的住处。蒋家村这屋子实在算不上好，着实是当时初来乍到没有选择的余地，且小语清就读的幼儿园离村子又近，沈泽龙才一直不急着搬走。这下女儿升了小学，这块儿也没了什么优势，房东时不时的讥讽更显得刺耳，早在年前，他就打定了主意要搬走。另一边，二哥沈泽燕也在筹划着这些事。沈老二的工作又换了一份，于是两兄弟想着分开居住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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