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沈泽龙

这个念头是他在回老家过年一次偶然听到街上几个年轻人攀谈时冒出来的。他本不是个心眼儿多的人，只是无意听到那些人同是在外地打工的，又正在聊起工资，他便多留意了一会儿，就是这多停留的片刻，让他晓得了原来有那样繁华的城市，比省内这些个地方都挣得要多，这着实让他吃了一惊。

        他是初中都没念完的人，记得自己念书那会儿，上头两个哥哥已经跟在老爹屁股后面整日整夜地干农活儿了，家里就自己和老幺还在上学堂，可很快，老爹连自己一块钱的学费都拿不出来了。

        他在镇上念初中，得住在学校里头，一周不回家没什么，吃一周的馒头咸菜也没什么，然而家里一床拿得出去的棉絮都没有，穷困逼得他抬不起头，一气之下，他冲老爹喊着：不读了！

        ……那就不读了。沈老爹无奈地叹气。

        他是沈家老大，在这个小县城的土地里苦了一辈子的人，没读几年书，不识几个字，日夜守着山上几间土胚房，守着山后一片林子，守着自家几块田地，盼着五个娃娃长大，这便是他的全部了。他一辈子都没出过这个小县城，目光所及之处是山野，是早已成为常态的困窘，是来来回回那几张熟悉的面孔，他想不到更长远的地方了。

        可沈泽龙到底是不甘心的，他一路读到初中，成绩一直不错，课业从没落下过，他与学堂里形色各异的同学打交道，把课本里的知识努力记到脑子里，对老师描述的大山外面的生活满怀憧憬，如今却不得不又归于大山，这使得他憋着一股劲儿，他想着，家里总得出一个大学生，于是他把注意力转到小弟身上，小弟还在念小学，长得一副灵光的样子，是这个家里唯一一个还在念书的娃娃。他辍学以后，也开始跟着老爹干农活儿，可很快他就发现这山旮旯里根本挣不到什么钱！他动了心思，准备去城里看看。这山上去城里的路并不平整，连层水泥也没铺上，他在车上摇摇晃晃三四个小时才到了城里。一条河贯穿着整座城，或者说，这座城本就是依着这条河而建。

        在这个小县城里，他四处奔走，为了多挣些钱给家里，他去搬石头，去矿上挖煤，去给人家烧窑，去工地上搬钢管，年纪轻轻却已吃了许多苦，可这靠血汗挣的钱终于比之前多些了，且他挣得心安。稍挣了些钱的时候，他就全数给了老爹，叫他务必给幺娃交上学费。两个哥哥看在外面挣得多些，也跟了出来，三兄弟虽吃苦受累，好在都在一处，兄弟之间多有照应，生活也不算太乏味。但随着两个哥哥先后成家立业，家里一下只有沈泽龙一个人没什么负累了，他仍同往常一样，努力挣钱，决心要让小弟念大学。

        上个世纪90年代，一个贫穷的小县城里，20出头的年轻人靠着自己的双手，供出了家里第一个大学生。

        老幺沈泽飞靠着初中辍学的三哥辛苦打拼挣学费，自己比起几个哥哥读书时少了许多困窘，而他也确实肯努力，晓得三哥不容易，便一心一意地念书，总算是考上了大学，让整个沈家添了些光耀。

        小弟大学毕业后，沈泽龙也不得不考虑自己的婚姻大事，在长辈的介绍下，他与邻村的洪家二女儿喜结良缘，贫苦的农民是不会有酒席的，跟遑论白婚纱和西服了。顺利成家后，这夫妻俩一同去了林都，省里的大城市定是比自家的小县城好上数倍。可在这里摸索了许多年，虽然能勉强于这市里跻身，却也没有太多存款。沈泽龙从来都是肯吃苦的性子，照理来说这样慢慢过下去，虽辛苦了些，倒也会攒下些钱。然而不知是他们冲撞了什么，好不容易五个兄弟姐妹都成家立业，最小的唯一读过大学的沈泽飞却栽了跟头。

        这个村里最富有学识的年轻人自毕业后，顶着大学毕业生这个光环找工作不知比几个哥哥姐姐容易多少倍，他几番斟酌后，进了一家药材公司坐上了经理的位置。经理——多么高贵多么耀眼多么遥不可及的词，一经提起就会让听者呼吸一滞，在这穷乡僻壤里飞出了个金凤凰！这本该是个绝好的机会，他应该利用他念了许多书所得到的本事认真负责地工作，然后不断升职，挣大钱，买房子、车子，让整个沈家焕然一新，变成天马山镇上最有脸面的家庭。

        然而他没有，多年以后，人们提起的这个乡上为数不多的大学生都忍不住嗤笑，不为其他，只因这个大名鼎鼎的最富有学识的人没等来飞黄腾达，反而遭了牢狱之灾。

        彼时坐在局子里的沈泽飞从未料想过自己竟是这般结局。他原本安安分分地进了药材公司做事，因着自己有大学文凭很受领导赏识，有了大人物的提携，他一路顺畅地坐上了经理的位置。可是，位置坐得越高，他就越发感觉到自己对于钱财的渴望，早年间，他靠着自己的勤奋也挣了些钱，同几个哥哥一样，他会取出一部分寄给乡下的家里，因为几个哥哥都已成家，数他寄的最多。渐渐的，他越来越享受自己大学生身份给自己带来的好处，不仅能有一份好工作，还能赢得所有人的瞩目，镇上的人都要抬头伸着脖子仰望他，公司里领导都能看得出他多有才干，尽管底下有员工嚼空话，但他晓得，那都是嫉妒，嫉妒他轻易就能得到他们没有的！

        瞧瞧吧，这群底下的老鼠，没有文化，不分黑白，卑语清低贱地活着却还妄图拉踩他！他开始疯狂地赚钱，讨好领导，主动请缨各种任务，外出与各公司谈合作，企图让自己变成更高贵的存在……可他走错了路，拿了不该拿的钱。就是这一次失足，让他身上刻下了永久的耻辱的烙印，这是一段不论过了多少年都毫不意外会成为村里人谈资的过往。这个中细节自是没多少人记得请了，沈语清也是在多年以后，幺爸又一次问父亲借钱时，听到父亲谈起。

        说来自小弟入狱后，沈家又从万丈高跌落谷底，原本都要被村里人踏破门槛的地方，如今只有一疯疯癫癫的老太太守着了。沈老爹的死，加上小儿子入狱，让这老婆子一下失去了倚靠，自此一蹶不振，神志也恍惚不清了。沈泽龙为了帮小弟找点关系少受些罪，不知道往外头送了多少钱，家里老人精神出了问题也要他送去医院照看。

        妻子洪淑华看他每日忙里忙外，忍不住怨怪：“你那么多兄弟姊妹，怎么回回都是你在忙，你这样子，怕是人家要你一条命，你也就这么给了人！”

        沈泽龙不敢借口什么，他晓得自己几个弟兄都是什么人，大哥当了别人家的上门女婿，同四妹嫁出去了一个道理，沈家的事没理由让他们揽下，唯一理应和自己料理这些事的二哥因为嫂子前几年出了车祸，瘸着一条腿，总拿这事挡着，不愿意和自己再处理家里这些事。小弟不懂事，给沈家带来的麻烦此刻全落在了他一个人头上，像背负着一座山。在成都安家的这几年，他们几兄弟各自在外，把老母亲留在了老家。

        偏远山沟里立着一座土胚房子，痴傻的老妇人每日或靠在门边，或坐在院子里，她不知道突然消失的孩子什么时候。

        沈泽龙这次想去沿海告诉了家里人所有人，二哥知道了也考虑了一下，最后决定两家一起去闯一闯，两家在一起互相有个照应。

        说闯就闯，处理完小弟的事情后，沈泽燕、沈泽龙两家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带着两家一共三个孩子登上了去大城市的火车。

        上洋，沿海一个还算富饶的城市，这里就是沈家两兄弟将要长期生活的地方了。在离市中心近点儿的地方租房是想都不敢想的，两兄弟兜兜转转，四处打听，终于在一个偏得不能再偏的小村子里租下了两间不大的房子。

        这村子里多是姓蒋的本地人，村子名就叫蒋家村。蒋家村现在还住着的都是些老人了，虽然同样都是村子，但蒋家村与山里天马镇的村子比起来可是天壤之别，这里是没有穷人的。这些本地人的子女多是去了市中心或更繁华的城市工作，在高高的写字楼里谈的是他们想也不敢想的数目，留下的这些老人光是靠这村里大批外地人支付的的房租，都收入不菲，更别说子女每年给自己的补贴了。

        既然到了一个新地方，要想快速适应这里，不可避免地要和这儿的人打交道。从小地方来得沈家兄弟显然身上沾染了极浓厚的乡土气，而很快他们就发现，这种气息不仅掩不住，还疯狂肆虐卷席着他们生活的方方面面，阻拦着他们奔向一直憧憬的那种更好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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